馬欽忠
讀韓林德的《境生象外》,作者沒有豪言壯語的任意自負,動輒構筑開天辟地的“本體”,而是自謙地說他這本小書“不成系統,亦無體系,只想換一個視角”。但讀完全書,一個從表層到深層的層層透入中國藝術精神內核的邏輯框架非常清晰地印在我的記憶里。
作者是怎樣構筑這一邏輯框架的,認真地探討一下,對中國古典美學的研究是不無裨益的。
第一章,作者平實地對中國古典美學的一系列基本概念進行梳理。當然,無可諱言,這些大多是敘述成說,可作者敘述得準確,表現了作者的良好的學術功底和專業素質。第二章的內容,則是對第一章既成的諸范疇的“形而上”之特征的概括。作者告訴我們,“言志”、“緣情”、“比興”、“言意”、“情理”、“形神”、“虛實”、“意境”等都共同體現了這樣幾個特征:美善合一、情理合一、人與自然合一、無限與有限合一而偏于無限,認知與直覺合一而偏于直覺,以及“流觀式”的生命觀念。應該說,這些問題也時時見諸刊行著作之中,但把審美諸范疇與中國古代的思想特征構成內在的邏輯關系,或可謂為作者的匠心。
更進一步,決定中國古代諸審美范疇的內在性質之六大特征的根基是什么呢?作者在第三章中告訴我們,是由中國思想史的三塊基石的支撐。這便是:第一、《周易》的圓道觀和陰陽剛柔的思想,以及以“易象”為典范的象征、言與意的關系等思想根源;第二、元氣論作為中國美學思想的根源,因為“氣”從其不可把捉的特征而歸之于靈魂生長的根源,從其可見可感的特征又是實在的,運動的歸之于物質的方面,兩方面合一正好有“境生象外”這個中心命題;第三、陰陽五行思想對中國古典美學思想的定性作用,正由于這一思想根基,作者把音樂作為中國藝術精神的最為精粹的代表。
這樣,從基本問題到這些基本問題的內在特征,再到這些內在特征的思想上的終極根源,然后回到對這些根源進行追究的學術建構。一部論證清晰,由表層及深層的關于中國古典美學的簡明的邏輯框架便擺在我們面前。
作者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或許應歸之于下述幾個特點:
第一,不是單面性地僅僅從藝術美學和藝術特征入手,而是把審美的基本范疇置于中國文化的立體的氛圍之中,全方位地透視它,打破學科界限,多角度地剖析美學問題生成的文化機制和相互融合的功能特征。
第二,牢固地樹立中國美學問題的本體觀。作者不是從西方人的某本書、某個大人物的理論基本點來設定自己觀察問題的“地平線”,而是從中國思想史的特征出發,從中國藝術性質出發,以中國美學的既成事實來尋找切入的視角。對此,很值得大力宣揚。近時的青年學人的著作,總是習慣地拿西方人的鑰匙來開中國的鎖,結果總是這樣的理論思維的結論:西方人理論的普遍性加上中國人的具體材料。讀了這樣的著作,仿佛讓人感到,中國人自古代起就在驗證西方人思維的普遍真理。韓林德先生的這部著作為當即的以中國美學精神為基座的研究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第三,這本書在論證美學問題,能注意從別人忽視而又特別費時費力且十分難啃的思想史材料中去進行提煉。比如本書非常注重佛教思想對藝術的定性作用。有些地方,雖然只是略點一二,但是其中花費的工夫絕非一蹴而就。
當然,我不認為這本書已盡善盡美,有不少問題作者還沒有論證很充分。比如,關于“元氣觀”如何轉化為“傳神”的問題,“太虛”的問題,中間似還缺少內在的過渡環節的證明。再如,“圓道觀”能不能僅僅從物質媒介上的對應性的外在方面來解釋?如果說,“圓道觀”是一種“觀”,從精神實質上去論證或許更合乎作者的題旨。還有,如音樂作為中國藝術精神的最為精粹的體現,一方面作為作者所置于的音樂的這種特殊地位展開得不夠,尤其是對中國人的生命存在形式缺乏有力的相關性,并且,從作者的設定看來,中國音樂精神和古希臘人的音樂精神,西方的天道觀和音樂精神的關系,皆有相互發明之處,作者若取此旁證說明之,或許不無點睛之筆也。
(《境生象外》,韓林德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一九九五年版,14.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