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 弘
也罷,我們再來嚼嚼“后現代”這個字眼。這回和“科學”一起嚼。喜歡前一個字眼的那些人見到后一個字眼時也許有些不自在,因為“科學”這名稱所意指的那一切——知識,或問題與可實行的解答——不太容易像其它諸文化型式那樣,被一舉斷定為“說法”(nar-rative)或“權力話語”(powerfuldis-course)。因為那一切是有效運行著的:原子彈真的會爆炸,而無線電波也真的能使房間里的彩電上活躍著令我們露出動物般滿足表情的圖像。但是后現代主義者們一定會要想出招數來解決這個問題,不然他們的主張——告別“現代性”——就沒有辦法兌現,因為科學的成就和現代性是你中有我的。最簡單的一招是索性否認此種成就的價值,把科學整個地予以黜斥:它是非人化的,單維度的,男權主義的,統治階級的幫兇,等等。后現代們認的鼻祖海德格爾大致有點這傾向。馬爾庫塞把它發揮到了一種極致。女性主義者們干這個挺在行,她們說科學是屬于“白種盎格魯死男人們”的,大致該推倒重來。來點兒什么?女性主義科學?那又是什么個樣子?女士們和先生們議來議去,似乎暫時還沒有個所以然。
階級仇性別恨看來不易最終解決問題,后現代們當中于是生出一個比較溫和的“說法”:首先,你得承認科學沒有、也永遠不可能達到最終真理吧?(是,我們承認。)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講,你科學本質上也沒有什么可吹的,在認知真理這方面,你比起巫術、詩歌、武俠小說等等來,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是的,那么……)那么,我們也就退一步,承認你科學還是蠻重要,蠻有可取之處。不過你可得虛心一點喲,讓我們來后現代地改造你一下子,否則——瞧,生態危機、核武軍備、文化殖民……若不改造的話,你科學可是大大地危險。
嚴肅地說,我十分贊賞這樣的后現代立場,雖然一面覺得這樣的立場毋需那么一“后”也能達到。嚴肅地講,科學的成就的確使人類陷入了一種危險的幻象,即自己能夠(也許已經)洞悉作為“被動的對象”之自然界并由此而能駕馭它。嚴肅地講,這種幻相又極易導致另一個幻象,即洞悉并駕馭自然便是我們人類存在的目的,駕馭外在之物的過程中也就實現著對自我內在的理解。從需要解脫于這一幻象的立場出發,嚴肅地講,我贊賞包括我們今天將要評述的大衛·格里芬(DavidRayGriffin)的學說在內的,諸種所謂“建設性的后現代主義”的主張。這類主張者的名單上我想還至少可以加上美國哲學家理查德·羅蒂(RichardRorty)和奧地利哲學家弗里茨·瓦爾納(FritzWallner)。我甚至對激進的后現代立場,即大衛·格里芬口中的“解構性的后現代主義”,也不無贊賞,起碼在它們有效地破滅了科學幻象這一點上。但是且慢,難道我們人類不是“被一幅幻相所囚”嗎?“此幻象根植于我們的語言,從此使我們無法解脫”(維特根斯坦語)。那么,在為解放而狂歡之前,我們應當逐一審核新的自由方案,看它所預示的解脫是否又只是一種幻象。
大衛·格里芬,美國神學家和宗教哲學家,同時應該也是一位科學哲學家,和“后現代世界中心”的創立者。他關于“后現代科學”的主張本不甚時新,收入《后現代科學:科學魅力的再現》里的論文都成于一九八七年以前。但是中文本在九五年八月出版,時值后現代在中國也開始向科學領域進軍的季節,又帶著這么個多少被商業化地篡改過了的書名(原書名為TheReenchantment ofScience,按譯者馬季方的譯法應該是“科學的返魅”),想必會在中國的后現代界激起一些注意。為了后現代或是為了科學,都該認真地考察考察格里芬氏的學說。
首先,讓我舉雙手贊成他關于要求一個“比我們的現實更加美好的、沒有危險傾向的世界秩序”的宣言(英文版序言,該書第20頁)。接著我們看到他正確地指出了,對于憧憬中的后現代社會,三個方面——“一種新的科學、一種新的精神和一種新的社會”——的發展將是互為條件的(前言,第21頁)。《后現代科學》一書的主旨便是要昭示一種新的科學,即返魅的科學。這就是說:
現代性及對現代性的不滿皆來源于馬克斯·韋伯所稱的“世界的祛魅”。這種祛魅的世界觀既是現代科學的依據,又是它產生的先決條件,并幾乎被一致認為是科學本身的結果和前提。(第2頁)
“自然(世界)的祛魅”何謂?它意味著,從根本上,否認自然具有任何主體性、經驗和感覺。由此,自然被剝奪了其性格(原書譯為“特性”),因為沒有經驗就不可能有性格。這些性格包括創造力,以價值觀或道德規范為根據的行為自決,和內在神性。假如你們不打算耗腦力于這些復雜的術語,假如你們能夠容忍散文式語言的不縝密,我便可以簡潔地把這個意思表達為:現代科學所面對的是,并且必然是,一個“死氣沉沉”的自然——甚至連“死氣”也并沒有,干脆就是一個“空洞的自然”。相應地,前現代社會中那浪漫、詭秘,活躍著上帝、魔鬼和白衣小精靈,與詩人或巫師的語言交互感應的自然,便是“附魅的自然”。
盡管“空洞的自然”和“異化的世界”這兩個概念并不完全重合,因為世界包括“人”本身在內;盡管現代性的捍衛者們會爭辯說,世界的異化,它的意義的坍塌,正該歸咎于后現代式懷疑主義對“人”之價值的毀壞——但是,格里芬(他并不是第一個)還是勇敢地跨過了這兩個概念之間那小小的裂谷:祛魅的自然導致了一個聽不到人的音樂的世界,無論對于他的希望,還是他的痛苦或罪惡,這個世界都無動于衷。人類的存在對宇宙亦無任何深刻的價值,再沒有一種共同力量,鼓舞人們向著具有更高意義的共同目標而共同奮斗。科學和技術也將停滯于膚淺的和狹隘的目標,從短期看,它導致了不利于生產力發展的毫無意義的活動,從長遠看,它正把人類推向自我毀滅的邊緣。
面臨此境該如何是好?格里芬教導說,人類必須重建一種“返魅的科學”。它將在并不回歸前現代狀態的條件下,使自然重新化作人類的溫暖家園。所謂“返魅”,就是說讓“心靈”重返萬物,準確地說,是重新返回到這樣的認識:萬物都有自己的“心”,都有主體性、經驗和感覺。
這不是要回到再“前現代”不過的萬物有靈論那兒去了嗎?格里芬教授怎會出此下策呢?原來他出色地找到了類似于萬物有靈論的一種新“說法”,即“自然界的基本構成要素(原初的物)皆具有行為自決能力”。這個關于行為自決的普遍性的理論是相當復雜和狡黠的,你可以說它實質上就是萬物有靈論,也可以說它不是,就像你可以說人是或不是動物一樣。后現代的萬物有靈論。
讓我來試著復述一下他這“行為自決論”:每一實際存在都是一個具有空間延展性和時間延續性的偶然事件的活動;每一活動或事件都是一個主體;每一主體都“感受”到那些使自己“發生”的因素,而形成自己的“經驗”;每一事件(主體)都是因先前經驗的作用而開始——這是活動的“形的一極”。然而緊接著,每一主體都不僅僅被動地受制于諸經驗,它主動地決定對之作何反應,繼而決定眼下應采取何種經驗。這一自決階段被稱為“神的一極”,因為它不僅僅是對現實事物的反應(如形的一極所為),而且它對理想和責任亦做出反應。
這里的“主體”概念也是極其狡黠的,它不是一件連續的、不變的存在。它是跳躍的,積極的,在時空中乍然閃現;它是事件,是偶然性。如果我沒有誤解格里芬,那么“格里芬先生”,或者“我”,都并不是主體,因為這些名稱都意指那個不變的存在物:昨天的“我”就是今天的“我”,昨天的格里芬先生就是今天的格里芬先生。這決不是主體,這是同一的、沒有自由的存在物。自由在哪里?只有在那變動、生成、消滅的一瞬間的那個我、那個“格里芬先生”。這自由的一剎那中我們才是主體,是存在本身,而不是存在的“物”。
于是萬物生生滅滅,世界不息地涌動著無數旋生旋滅的自決和自由,而貫穿它們的必然性或規律,只是這個世界的“形”的方面。“從實質上來說,主體與客體沒有什么不同,它們的不同只表現在時間性上”。(第194頁)如果只有作為事件和活動的“我”才是主體,而作為物體的“我”只是客體,那么任何物體,當把它看成事件和活動時,也應該是主體,是自由,是自決——我把這種對主客體二分的否認,視作格里芬氏哲學中最核心的后現代成分。
如果瞬間的自由仍被永恒的必然所支配,此種所謂自由就只是哲學家們的又一次字眼的把戲,對實際科學將無所損益,后者所研究的正是永恒的必然。瞬間的自由必須能左右永恒的必然,這便是格里芬氏的信念。為此,他修改了因果性的面貌:
(1)心或分子生命中的每一瞬間都是一個基本的群集活動;
(2)每一事件產生于過去所發生的一切事件;(3)每一事件對未來所有事件都產生影響。
假若因果性真的是這個樣子,自然界的圖景就大大改變了。收在《后現代科學》中的不同作者的諸作品,便是試圖從不同方向和層次上來證示這一改變。
在物理學中,局域的、近距作用的法則將被“全息”的法則所替代;一個粒子可以與任何遠距離的事物發生聯系,這種“超距作用”在量子物理學中原本是大有爭議的猜測,現在便被大衛·伯姆(DavidBohm)榮譽教授認定為無可置疑的了(第三章)。
分子與原子之間不再是純粹的構成與被構成的關系,而表現為有機的整體:每一原子可以接收到來自分子的經驗,據此調整自己的行為,就像一個人類社會中各個成員相互調適一樣(大衛·格里芬,第十章)。
同樣的道理適用于生理學:肉體之所以能產生心靈,心靈之所以能支配肉體,皆是因為肉體的每個細胞都有自己的經驗,并且都能感受到整體肉體的經驗——即心靈經驗——而協作行動(同上)。諸如“意念致動”之類通常被鞭撻為偽科學的現象,在斯坦利·克里普納(Stan-leyKrippner)和威利斯·W·哈曼(Willis W.Harman)兩位先生看來,也必定是貨真價實的了。
至于比分子或細胞更高層次的植物和動物,它們的自由意志更是無可懷疑。進化論把進化看作自然選擇的偶然結果,當然就遠不如相信猿猴“決心”要進化成人類(查爾斯·伯奇,CharlesBirch,第四章)。
生態學是多少更具有后現代味的學科,算是較受這幫學者們欣賞(第六、七章)。而宇宙學則不那么走運——假若自由并不受制于永恒的必然,自然規律就會是不斷演化著的(魯珀特·謝爾德拉克,RupertSheldrake,第五章)。那么,宇宙并不是偶然地、更不是必然地演化出人類,人類誕生完全出于宇宙自主自愿的決定,所以布賴恩·斯溫(BrianSwimme)相信,如果讓老奶奶們在海灘篝火邊給所有孩子們講一堂宇宙的“創世紀”,未來人類就不會再碰上意義喪失的麻煩(第二章)。
不幸的是,即使寫出了這樣的創世紀故事,在我看來,將來的孩子們恐怕也是在空調房間中的電腦屏幕上得到它們。很明顯,這些充滿蠱惑氣息的雄論中,為了保證激情而不止一次地忽略了細節上的縝密。不過讓我們先撇開細節問題。我們單刀直入:格里芬及其同事們的學說,就其主旨來說,能否為我們帶來解脫?
假若我們把提供自然圖景看成科學迄今為止繼承下來的一樁權利,假設我們是在一個法庭上聆聽后現代學者們要求取消科學的這份繼承權的起訴書,那么我十分堅決地認為該起訴書的證據依然不足,律師的富于修辭性的慷慨陳詞依舊無濟于事。
假設格里芬們只是提出自己的主張,假設他們并不同時要求取消科學的既有權利,則我們對證據的要求就可以更寬松。但事實并非如此。在這虛擬的法庭上,我覺得同樣適用真實法庭上的原則:當某一主張侵及他人權利時,主張一方必須提出更強有力的證詞。而格里芬們的證詞,無論是量子力學的超距作用,靈學的所謂意念致動,激進的生態學原則甚至宇宙大爆炸學說的一些相關結論,其本身的真實性都還在未定之天。
在起訴書中,證據們被羅織起來,支持一個觀點。假若這個觀點本身是強烈地合乎常理的,則具體證據的弱勢又可多少被掩湮一些。假若格里芬們的主旨觀點是邏輯上強有力的,或有雄厚的思想史背景,他們的處境也會更有利一些。可是“普遍的行為自決論”或“宇宙的整體有機論”都不是這樣強壯的觀點。后者早被現代科學的還原論擊敗過一次,前者只是后者的精致形式,而使之精致化的論證過程又遠非無懈可擊。
且舉一處,也許是十分關鍵的一處,來說明它的疏漏:認為“每一實際存在都是一個具有空間延展性和時間延續性的事件”,此種看法必會引出如下反潔:空間和時間本身是否實際存在?它們和普通的實際存在有何關系?如果我沒有猜錯,浮現在格里芬腦子里的,大概是康德式的或牛頓式的“絕對空間”與“絕對時間”。只消請教一下任何一本關于相對論的科普讀物,就能知道現代科學的實驗結果是如何充分可信地已經證明了時間和空間并非絕對。時間可以“伸縮”,空間可以“彎曲”,甚至在極端的情況下(黑洞內部,幾乎無窮小的尺度下,或者宇宙大爆炸發生之時),時間和空間這兩個概念可能都將失去意義。雖然關于這些極端情況人們還知之甚少,但談論時空的消失,比之格里芬的把“每一實際存在”都塞到一個“時間”和“空間”交織成的框架(而這個框架本身似乎不是“實際存在的”)里去的做法,恐怕要更加“后現代”一些。
即使格里芬和他的智慧過人的同事們能夠在將來排除掉所有類似陷阱,他們還將最后遇到一個也許是不可克服的困難,即關于語言的問題,也是關于幻相的問題。事實上,我指的是作為語言的數學。我們記得,在西方,古希臘,畢達哥拉斯第一次提出了“萬物皆數”。今天看來,他等于在說自然界一切現象都可以用數字(及其運算)進行描述。遺憾的是他的“數”當中沒有無理數,所以無法描述正方形的對角線。在
(《后現代科學——科學魅力的再現》,〔美〕大衛·格里芬編,馬季方譯,中央編譯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八月版,1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