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自由主義的挽歌

蔡　曉

知道L·V米瑟斯(Luduig von Mises一八八一——一九七三)的人，主要是把他作為奧地利經濟學派代表人之一來認識。他出生于奧地利的蘭姆貝格一個猶太人家庭，父親是一名鐵路工程師。他著述頗豐卻一直默默無聞，直到前蘇聯(lián)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解體，才引起西方世界的注意，而被一些作者稱為二十世紀最杰出的思想家之一，本世紀一位最重要的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他一生堅決捍衛(wèi)了私有制和自由經濟制度，反對國家主義，證明社會主義必然走向虛脫。但是，這位畢生維護私有制、鼓吹自由經濟制度、反對國家對經濟活動任何干預的資本主義辯護士(他很榮幸人們稱他為資本主義辯護士)，卻在遭受西方知識界的冷落和嘲諷中度過一生。只是在他的門生A·哈耶克于一九七四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后，才開始引起人們的注意。此時他已命歸黃泉?？墒牵@位得意門生撰寫的《回憶錄》中也指摘米瑟斯“太極端”、“太武斷”，必須將他作為“反動分子”從運動中開除出去。

米瑟斯主要的學術生涯是在維也納和日內瓦度過的。但在維也納大學一直只是兼職講師和不拿薪金的副教授。他之所以未能謀求到大學教授職位的主要原因，據(jù)A·哈耶克認為，是因為他對社會主義發(fā)動一系列猛烈的批判引起維也納猶太教公會的極大不滿，因而不同意聘用他為大學教授。當米瑟斯一九四○年已年近六旬來到美國時，他的傳記作者漢斯·海爾曼·赫柏憤憤不平地寫道：“此時，任何一位來自歐洲的三流的馬克思主義者或‘馬克思主義門徒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在美國找到一個體面的科研位置，而米瑟斯——這位最偉大的自由主義和資本主義理論家——來到資本主義的美國時，美國的各所大學和知識界對他表示出一種毫不掩飾的、無恥的無情和冷漠。”這就是說資本主義的美國竟然冷酷地對待一個替自己辯護的忠誠的衛(wèi)士，怪不得傳記作者用了“無恥”這樣的字眼來表達忿然之情。似乎合理的結果應該是，資本主義的美國應該拒斥一切有社會主義傾向的學者，禮遇一切為捍衛(wèi)私有制而戰(zhàn)的學者?？墒乾F(xiàn)實偏偏開了個玩笑。美國所有一流大學都對米瑟斯緊閉大門，好不容易爭取到的紐約大學也始終把他視為二三流的教授。他的薪金是由一私人基金會支付，這就意味著米瑟斯為資本主義的美國無報酬地工作到退休，時年八十七歲。

直到最近，偶然翻閱了米瑟斯一九二七年寫成的著作《自由主義》(中文譯為《自由與繁榮的國度》)，才算理解這一切之所以會發(fā)生。讀完這本書后我唯一慶幸的是：世界上除了自由主義的綱領，還有其它綱領和理論同它相抗衡。這種心情恐怕同古典自由主義代表人之一的約翰·斯圖亞特·穆勒在看了孔德《實證哲學教程》后的心情差不多。我始終以為，自由主義并不是一種壞的主張，而是一帖制衡專制主義暴政的良藥。但是，任何好的東西，只要推向極端，試圖消滅它的對立面，就會變成極其猙獰、可怖的怪物。一種自認為放之四海皆準的準則，無疑是專制主義臥榻上的最好伴侶。米瑟斯畢生維護自由主義思想的純潔性、正統(tǒng)性，要清除一切不符合他的標準的“偽自由主義”，那么他的自由主義同專制主義已無分軒輊。作為一名現(xiàn)代的知識分子或學者，其精神是要對現(xiàn)實社會抱適度的懷疑和批判意識。如果沒有懷疑的和批判的意識，沒有兼容并蓄的博大胸襟(米瑟斯稱之為妥協(xié))，就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精神，也不會受到歷史的尊敬。就像米瑟斯這位為捍衛(wèi)私有制的純粹性、捍衛(wèi)資本主義制度而戰(zhàn)斗一生的勇士，卻受到資本主義故鄉(xiāng)的冷遇。假如將來有一天人們重視米瑟斯，也不會是因為他是名出色的私有制辯護士，正如我們早就不屑一顧亞里士多德為奴隸制合理性所作的滔滔辯詞。這終究不是有良心、有遠見的學者應該做的工作。

米瑟斯所設想的自由主義綱領的核心就是資本主義財產私有制。但他很自信，認為這種自由主義不需要借助任何現(xiàn)實的力量，只憑著自己優(yōu)越的科學性、普遍性便可以在社會廣為推行，而一旦完全徹底地推行了自由主義的綱領(幸而沒有完全徹底)，則可以保證給社會中的每個人帶來極大的富裕，一切的爭斗和沖突都可以云消煙散。這就是自由主義允諾的美好前景，盡管他宣稱自由主義不同于社會主義，他不給任何人以許諾。作為一名受過專門知識訓練的學者，米瑟斯實在不應該不清楚，近現(xiàn)代的自由經濟制度正是在資產階級同封建勢力作斗爭的血與火中開拓前進，在黑奴和勞工血淚中積攢起資本主義的每一個銅板，在英王查理、法王路易的頭顱上建立起自由民主政體。米瑟斯也沒有意識到，他之所以能夠洋洋灑灑談論自由主義，是因為有了社會各利益集團、各政黨勢均力敵這一現(xiàn)實基礎。如果社會上只有一種強權，只有老虎和綿羊，就不會有任何自由可言。假如你一定要說這就是自由，那也是強權的自由、老虎的自由，能夠毫無顧忌凌辱弱者的自由。而米瑟斯談的自由主義，恐怕就是這種自由。因為他反對工人建立工會、反對罷工、反對結社、反對最低工資、反對福利政策、反對社會中存在代表不同利益集團的政黨、反對國家對私有企業(yè)的干預，總之他反對自由主義賴以建立的根基——現(xiàn)實力量的均衡，以為這樣就能有純粹的自由主義?？上н@樣的自由主義就是徹頭徹尾的專制主義。正如理性承受不了理性的批判，自由主義本身是承受不了自由主義的窮究。米瑟斯勸告分散、弱小的工人同強大的資本家尋求共同利益，就如要綿羊同老虎尋求共同利益。米瑟斯沒有意識到極端自由主義可能使社會力量嚴重失衡，而現(xiàn)實社會力量的失衡正是獨裁或極權主義的基礎?？磥鞟·哈耶克對米瑟斯的評價恰如其分，這種以自由主義為旗幟的實質上的專制主義，只能稱為“反動分子”，應該永遠開除出(自由主義)運動。米瑟斯還自認為領悟到了以往自由主義者沒有領悟的真理；自由主義的光芒之所以沒有普照四方，是因為，“一，大多數(shù)人不具有邏輯思維能力；其二，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寧可放棄長遠利益而貪圖眼前利益。絕大多數(shù)人并不具有分析和綜觀錯綜復雜的社會生活的能力，而且也不具有敢于犧牲眼前利益，換取全社會共同的長遠利益的能力。”對這種真理，總覺得特別眼熟。既然大多數(shù)人這么愚昧，看來只有讓一小撮獨裁統(tǒng)治者或超人成為他們的教主，用自由主義的思想引導他們?yōu)殚L遠的利益而犧牲眼前的小利。如果真這樣，別說自由與繁榮，恐怕只能墮入黑暗和愚昧。從這一角度說，他所著的《自由主義》中文譯為《自由與繁榮的國度》，實在匪夷所思。

對于這位被稱作本世紀最重要經濟學家的人物，他的思想是演繹式的。他希望經濟學如同數(shù)學一樣，從一些認為最普遍的公設開始(但米瑟斯不認為是公設，而是一種非假定、先驗的真理)推演出他的經濟學思想體系。正因為這樣，他特別痛恨維也納大學的同事波普爾，因為正是波普爾斷言，任何科學都應該是可以證偽的，否則就不能叫科學，而只能是信仰。因為只有信仰才是不可以證偽的。米瑟斯為了強調他的經濟學，最初稱它為社會學，但由于他人對這一術語有確定的理解，后又改稱為人類行為學。對于米瑟斯用非假設、先驗的前提進行推演的方法，應該承認也是建立理論的可行辦法。但如果要推到極端，貶斥其它方法為不科學、不可行，只能陷入獨斷論的泥淖之中。閱讀米瑟斯的作品，我總覺得他的邏輯思維依然停留在非此即彼的形式邏輯的水平上。在他的思想中，要么是私有制、要么是公有制，兩者必居其一，別無選擇。為了維護純粹的私有制，甚至國家對某些經濟政策稍加干預也不行。因為根據(jù)他的邏輯，只要一旦允許國家對某些經濟事務進行干預，那就必然導致國家在整個經濟事務領域內的無限權力，最終傾向于接受極權主義的經濟計劃原則。這就是說，只要允許國家對社會公共事務進行干預，就會導致國家對公共事務的無限權力，就會出現(xiàn)極權。這種邏輯的荒謬之處不值一駁。這種言論會讓人回憶起我國某一時期極“左”的觀點：只要讓農民開墾自留地搞副業(yè)，就會出現(xiàn)小生產，最后就會導致資本主義復辟，因此必須維護純而又純的公有制?？磥順O“左”人物同米瑟斯之間的思維倒有共同之處，都停留在身心發(fā)育處于孩童的不是壞人就是好人的水平。事實上，西方世界在二戰(zhàn)后的迅猛發(fā)展，混合經濟所發(fā)揮的“雜交”優(yōu)勢是重要原因之一。國家干預也沒發(fā)展到極權主義的地步。當然，米瑟斯所了解的干預主義主要是指對工資、價格方面的管制。這只能說明他缺乏想象力和短視。這種邏輯勢力和想象力的貧乏還表現(xiàn)在他論證某一問題的方法以及對敵手進行毫無道理的人格污辱。當他論證自由主義要工人們忍受眼前痛苦和不幸，以期待自由主義的燦爛明天時，他舉了個以為很妙的例子。他說一位醫(yī)生為了病人的身體而不許他享用美味菜時，任何人都不會愚蠢地罵醫(yī)生沒有為病人著想。同樣，工人們也不應該罵自由主義不為工人著想，盡管自由主義允許資本家享受眼前的快樂，而勸工人們忍一忍。當米瑟斯憤慨約翰·斯圖亞特·穆勒這位自由主義的追隨者后來淪落到為社會主義辯護時，他認為是穆勒受妻子的影響而充滿了懦弱的妥協(xié)精神。對于傅立葉，他索興認為是位患有嚴重疾病的精神病人，所有的思想都是從他有問題的大腦杜撰出來。因此，最好的方法是把傅立葉交給精神病醫(yī)生。既然話說到這種程度，我就很難判斷米瑟斯是位嚴謹?shù)膶W者，是位具有寬容意識的自由主義者。

最近一個時期米瑟斯之所以又被西方某些作者推舉為保守主義運動及文化運動的知識領袖，主要原因就是他論證了社會主義的不可實行性。尤其當東歐前蘇聯(lián)社會主義國家解體之后，更被譽為杰出的預言家，是一位使馬克思主義和歷史主義受到系統(tǒng)性、甚至是毀滅性批判的人物。那么，他對社會主義的批判的理由是什么呢？唯一的理由就是在社會主義社會里，不可能對經濟進行核算。在經濟生活中，價格核算和利潤收益的核算不但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它還監(jiān)督并控制著企業(yè)家的每一步行動。由于社會主義不具備計算、檢算的手段和能力，所以必然形成高支出、低效益的經濟系統(tǒng)，因而是不可行的。看來米瑟斯所理解的社會主義正是社會主義運動中極端分子的主張。他們有兩個絕對的等式，那就是資本主義＝完全的市場經濟，社會主義＝完全的計劃經濟。他們都沒有預想到社會主義同市場經濟結合將會有什么樣的成果。社會主義企業(yè)也完全可以在一個規(guī)范的市場中通過供求關系來決定商品價格，通過市場來決定生產什么、生產多少以及怎樣生產，通過市場來實現(xiàn)要素的最優(yōu)配置。有意思的是，米瑟斯之所以不能為資本主義世界的知識界所接納，由于他極端仇視社會主義。而現(xiàn)實中的社會主義恐怕也不會很愉快地接受“左”傾的極端分子。

米瑟斯作為古典自由主義和現(xiàn)代自由主義的過渡性人物，從他提出的自由主義綱領那天起就注定他所理解的自由主義的衰落。但現(xiàn)實中的自由主義思想?yún)s不會衰落，相反，它會同其它思想一起共同走向繁榮。因為現(xiàn)代自由主義早已成為一個龐雜的體系，在政治上強調公民權利，反對等級和特權；經濟上強調市場原則，反對國家過度干預；國際貿易上提倡自由貿易，反對關稅壁壘；在社會生活中采取多元的態(tài)度，承認多種價值觀的必要性。正如米瑟斯用傷感的語調說，幾乎所有今天自稱為自由主義的人，都拒絕擁護生產資料私有制。實際情況確實如此，已沒有多少人信奉純粹的私有制。也許，米瑟斯是真誠的，他真誠相信私有制的唯一可行性，他捍衛(wèi)真正的自由主義和資本主義。他甚至斥責當代自由主義代表人物弗里德曼為社會主義的信徒。但是，無論如何，他的真誠只能化作為一曲挽歌。他將同他心愛的自由主義一起進入墳墓。從米瑟斯一生的際遇可以看到，做為一名學者應該對現(xiàn)實社會抱有最起碼的懷疑和批判意識，一種思想只有成為善于不斷吸收不同觀點的開放體系時，才是生機勃勃、富有生命力的。同樣，現(xiàn)實中的社會主義只有作為一種開放體系，才能成為充滿活力、積極向上的社會。

(《自由與繁榮的國度》，［奧］路德維?！ゑT·米瑟斯著，韓光明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九五年一月版，13.4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