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強
波蘭笑話:
米爾頓·弗里德曼來到波蘭,宣布:
“你們必須做三件事:私有化,私有化,還是私有化。”
“是,先生。”一聽眾接口問道:“但是,我們應該先做哪一件呢?”
國有企業改革是社會主義經濟轉軌的核心。世界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和歐洲發展銀行提出,轉軌的關鍵有三:穩定宏觀經濟、價格改革和所有制改革。該權威文件將所有制改革定義如下:
企業必須能夠在價格信號的指導下作出決策。這需要財務自主權。所有者和經營者既要為全部經營決策負責,也要對決策的財務損益和成本承擔責任。經驗表明,當財產為私人所有時,最有可能出現這種情形。私有制為個人創造了機會并可以減少經營決策中的政治干預。
私有化作為企業改革的思維邏輯,在轉軌經濟國家里居主導地位。所有轉軌經濟國家都在不同行業的小企業里實施了各種各樣的私有化。問題是國有大企業怎么辦?在這些國家,大中型國有企業往往創造了全部工業產值的百分之五十以上。大型國有企業還在商業、外貿、金融、交通運輸、郵電通信、電力供應、基礎設施等多數經濟領域占據主導地位。如果國有大企業沒有改革成功,小企業的繁榮昌盛不會根本改變整個經濟的宏觀圖景。
本質上,國有企業改革是廣義的政治經濟學問題,絕非狹隘的所有權變革。與西方國家私有化作了比較之后,福格森提出東歐國家不具備私有化的十個先決條件。哈爾列出了十條以上。同時,發展中國家公有企業的各種非商業功能和實際效益,依然是一個頗具爭議的問題。在某些情形下,“私有化用‘股東集體決議這種低效監督代替高效的行政監督,可以惡化公有企業的效益”。另外,中國鄉鎮企業的迅猛成長也對甚至是小企業的私有化提出了挑戰。“中國的經驗證明,即便是小企業,世界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等斷言(像許多其他政策顧問所做的一樣)在公有制條件下不可能存在激烈競爭和企業家精神,是不正確的”。
如何改革國有企業?在絕大多數轉軌經濟國家,私有化是毋庸置疑的答案。理論上,“只有私有財產才能提供足夠持久的激勵以保證資源的有效利用”。實踐中,國有企業的私有化始終步履維艱。實踐私有化出現的一系列看似技術上的問題,邏輯上直接與私有化原則相抵牾。科爾奈的“從頭開始理論”:科爾奈、李普頓和薩克斯堅持全盤徹底地私有化。除了把產權從國家轉移到“真正有血有肉的私人”手中,他們拒絕一切其它企業改革。科爾奈強調:“公共財產屬于所有人又不屬于任何一個人。產權模糊是企業經營者利益模糊并充滿矛盾的終極原因。”因此,國家所有制必須徹底私有化。“我堅信,歷史不象電影膠帶,可以停在任何時刻或者可以隨意前進或倒退。社會主義國家所有制意味著完完全全的財產非私有化。我們不能通過將國有比重逐漸下降這樣簡單的辦法來改革。膠帶必須全盤倒回、從頭開始。”我稱科爾奈的學說為“從頭開始理論”。它由三個鮮明的原則組成:
第一,沒有“第三條道路”可走。科爾奈反復強調社會主義經濟體制在根本上是無法改革的。所有“市場社會主義”的嘗試,包括企業自治、合作制、地方國營以及股份公司、資本市場和股票交易等等,已經統統失敗。當今人類只有兩種制度,即私有財產占統治地位的資本主義和致力于消除資本主義私有財產統治地位的社會主義。
市場機制是私有經濟活動的天然機制。……期望國有企業能像私有企業一樣運行,并能自發地象以市場為導向的組織一樣行動,是不可能的。是該徹底拋棄這些飄渺希望了。……正象私有財產與市場調節之間的天然聯系一樣,行政干預是國有財產存在的天然結果和自發機制。匈牙利二十年的經驗以及其他嘗試改革的社會主義國家的經驗都已經表明,這不再是一個需要爭論的問題,僅僅是一個必須接受的事實。
第二,現代西方資本主義經濟中普遍流行的機構持股是“社會主義的病毒”,經濟轉軌國家千萬不能仿效。
在西方,財產的非私人化(impersonalisationofproperty)遭到了批判。在我看來,這些批判常常是準確的。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社會主義的病毒已經出現在今天的資本主義經濟。許多人認為,在保險業、醫療保健和銀行業,所有權已經不同尋常地非私人化了。在今日的美國,我們可以看到預算約束軟化的典型案例,如住房儲蓄和借貸機構……現在輪到國家掏錢來解救這些機構。如果國家沒錢行動,儲戶將擠兌,并導致類似一九二九年大蕭條一樣的嚴重金融危機。難道這是我們要追隨的嗎?當然不是!
當然不是,沒有人愿意追隨美國倒退到一九二九年的大蕭條。為了這個,我們必須倒退到一九二九年以前的時代。科爾奈直截了當地提問:應該“采用十九世紀還是二十世紀的市場經濟模式”?需要“明晰的‘有血有肉的私人企業家還是代之以非私人化的股份公司(im-personal joint-stock companies)”?然后,他直截了當地答復:“不能模仿當代的美國或日本”。歷史的“膠帶必須全盤倒回、從頭開始”。這里,科爾奈沒有明確指出,所有轉軌國家都在努力吸引外資。是否應當警惕西方非私人化的投資者(“社會主義的病毒”)來干擾我們“從頭開始”的經濟轉軌?
第三,實際上是要害所在。基于以上兩點,科爾奈、李普頓和薩克斯強烈反對在國有企業徹底私有化之前賦予它們經營自主權。“私有部門必須獲得真正完整的解放”。與此同時,必須在信用、補貼、工資、硬通貨、投資及拍賣企業資產等方面“限制國有企業的自主權”。
簡而言之,科爾奈的“從頭開始理論”不僅反對國有化,而且在一般意義上反對任何產權的非私人化,包括西方普遍流行的機構持股。他推崇的實際上是財產的“個人化”(personaliation)。他們不信任西方的機構持股,也不喜歡股票市場。科爾奈認為股份制是以“一種十分非私人化的私有制”替代“完全非私人化的國家所有制”。他提議給私人貸款以購買國有資產。但是,“這信貸一定要給真正有血有肉的私人,不能通過不明晰的股票市場來分配”。
科爾奈期望的是“傳統的資本主義企業”。錢德勒稱其為“個人企業”(personalenrerprise)。在這種企業里,“企業家既是所有者也是經營者,為利潤最大化而經營企業”。即便企業規模不斷成長,“有血有肉的私人”應該控制企業。經理只是個“工薪雇員”。雖然這種企業經常隨著“有血有肉”之所有者的自然死亡而結束,企業里不存在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
私有化的邏輯是清晰的。私有化應當帶來實實在在的私人所有者對企業實施控制。可惜,清晰的邏輯給私有化自己帶來一個致命的難題:如果沒有辦法找到這些“真正有血有肉的私人”作為所有者來經營國有大企業,就沒有理由私有化。
“自發的私有化”(spontaneous privation):“自發的私有化”,根據李普頓和薩克斯在波蘭的觀察,是指國有企業的經營者與企業外的同伙通過有利于個人的交易而攫取國有資產。用中國話說,是國有資產流失。
私有化的邏輯不難理解,實踐起來卻十分不易。在原始資本主義時期,多數企業直接由“有血有肉的私人”所有并經營。那時候并沒有現在這么多和這么大的工業企業。
社會主義經濟中的國有大企業如此眾多,無論用什么辦法,少數“有血有肉的私人”都很難控制。私有化勢必是一個耗時費力的過程。科爾奈推算這個過程將持續二十年。可惜,今后的二十年不是靜止的。在這些大型國有企業被最終私有化以前,作為經濟發展的主要力量,它們需要繼續日常的生產經營活動。現有的經理和工人也期望提高他們的生活水平。可是,除了等著被私有化,無論是科爾奈還是薩克斯,沒有一個字提到在今后的二十年這些國有企業的經理和職工應該做什么。鮑茨稱這種“不是故意的忽視”為“轉軌陷阱”之——“國家遺棄”(statedesertion)。私有化的倡導者“不是故意”地將成千上萬的國有企業置于不知所措的困境:一方面,所有國有資產都必須私有化。另一方面,沒有可操作的方案。在“真正有血有肉的私人”接管之前,現在的經營者在今后二十年中不得不對企業每天的經營活動作出決策。
經理們給外國合資者優惠的企業股份。作為回報,外國合資者在新的合資企業中給他們一個誘人的位置。經理們用國有資產有效地換取個人的利益……有數量驚人的事實使我們相信,國有企業與新建立的私有企業相勾結。因為國有企業經理在新建的私人企業擁有個人股份,經理們會用優惠的條件將國有的工廠和機器出租給私有企業。從而,國有企業的利潤也轉移到私有企業中去。
李普頓和薩克斯暗示這幅丑陋的圖畫是由“共產主義任命的經理”畫的。實際上,“自發的私有化”恰恰是提倡私有化的必然結果。理論上,所有國有企業別無出路,都必須私有化;實踐中,卻找不到可以操作的辦法。科爾奈明明白白地看到,“等待著私有化的國有企業實際上處于癱瘓狀態。在產權問題解決之前,經營者沒有準備采取促進企業發展的任何措施”。全體國有企業的經理們都處在尷尬的狀態——“誰知道什么時候要解雇誰”。同時,這些經理們還得繼續生產經營。處在這種尷尬的位置上,即使這些經理由李普頓和薩克斯任命、或者讓他們自己來當經理,除了“自發的私有化”,還能做什么呢?
模擬私有制?:沒法實踐的私有化造成“自發的私有化”。然后,“自發的私有化”又成為加速私有化的新理由。
當人們試圖加速私有化時,國有財產變得越發不方便送給“有血有肉的私人”。許多不同的方案推出許多臨時代理私人所有者的機構。這些不同方案的共同點是,這些代理機構或董事會都還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私人”。他們常常是“半民間性的”、非私人化的、甚至是由政府任命的。李普頓和薩克斯不得不妥協,把他們所謂徹底的全盤私有化方案分成兩步:
首先并且迫切的任務是引進一個臨時性的法人治理體制以監督經營者,防止在全盤私有化完成之前,經理和工人揮霍企業的資金收入和資產。第二步也是長期的任務是培育一種所有權結構,使新的私人所有者處于強有力的地位去管理他們新獲得的資產。
現在,科爾奈和薩克斯對企業改革(不是徹底的全盤私有化)所進行的反復批判,都可以用來反擊他們自己。換句話說,他們自己反復強調的需要徹底私有化的理由,都是對他們私有化方案的有力批判:
這種改革只是將國家資產從國家的這只手交到那只手,不管所交與的那只手是“企業”,是“銀行”,還是“保險公司”。實際上,每一個新所有者都是軟預算約束的企業,或多或少是官僚機構的產物。沒有資本主義的私有者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資本市場。
過去幾十年間充滿了各種假改革。我們現在所經歷的是這些虛幻變革的最后一次浪潮。我們看到許多有權花費國家錢財而又不負責任的組織在這些變革中產生。這些所謂的改革包括:將這個國家機構控制的所有權轉到另一個國家機構手中。新的機構仍舊繼續不負責任地浪費國家財產……我們一直忙于模擬許多事情。國有企業模擬利潤最大化的企業行為,官僚主義的產業政策模擬競爭機制來規定各種生產的擴張與收縮,物價控制機構模擬市場決定物價。在這個名單上最近的一次是模擬股份公司、模擬資本市場和模擬股票市場。所有這些合起來構成了匈牙利的華爾街——一堆肥皂泡!
現在,李普頓和薩克斯給出又一個肥皂泡:“一個臨時性的法人治理體制以監督經營者,并防止在全盤私有化完成之前,經理和工人揮霍企業的資金收入和資產。”如果這個目標能實現,為什么還需要“全盤私有化”?提出私有化的理由是不能指望國有機構象私有者一樣行為。根據科爾奈的“從頭開始理論”,連資本主義的機構持股都要導致一九二九年大蕭條一般悲慘的金融危機。李普頓和薩克斯的行動方案,明顯沒能“從頭開始”。因為“不可避免地,如果給予任何私有化方案一個現實的時間表,那么在最初階段,幾乎所有企業的董事都將不得不由政府任命”。當國有企業的經理和國有資產管理委員會中的經理是由同一個政府任命時,按照私有制邏輯,不同的激勵從何而來?如果政府任命的企業經理不能好好照看國有資產,為什么同一個政府任命的國有資產管理委員會的經理就能盡職盡責?
不僅如此,面對眾多規模巨大的國有企業,李普頓和薩克斯“全盤私有化”的第二步,也縮成了建立新的“所有權結構”。盡管他們承諾新的私人所有者要處于強有力的地位去管理他們新獲得的資產,他們的“所有權結構”不能不在極大程度上依賴政府(占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工人和經理(占百分之十)、退休基金(占百分之二十)和現有的國有商業銀行及保險部門(占百分之十)。真正私有者只能得到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僅僅考慮“搭便車”問題(free ride),也很難想象這些少數“有血有肉的私人”有興趣和能力對國有企業的經營實施有效的控制。私有化是為了發展經濟?:普通百姓擁護改革,因為改革推動經濟發展,提高生活水平。私有化倡導者的所有“科學”分析都以經濟效率為出發點。但是,改革的目的,從來模糊不清。科爾奈自詡他著名的《走向自由經濟之路》,既有“教育意義”又有“可行性”。書中給出一組對國有和私有部門的區別對待政策:
1.私有部門必須真正完全地解放。包括:“自由建立企業,自由進入生產領域”;“基于買賣雙方自由交易之上的自由價格”;“沒有限制地自由出租私有財產”,“在任何情況下沒有限制地自由雇工”;“沒有限制地自由積累財富,買賣任何有價值的物品”;“沒有限制地買賣本國和外國貨幣”;“沒有限制地自由進口和出口”;“沒有限制地自由借貸,借方和貸方可自由達成信貸協議”;“自由投資于其他個人所有的私人企業”;“以自由的價格自由買賣任何私有公寓、房地產或別的資產”;
2.法律必須保障私人契約的實施;
3.必須大力宣傳私有財產的絕對安全性;
4.稅收體制不能限制私人投資;
5.信用必須促進私人投資及私人資本的形成和成長;
6.私有部門必須得到社會的尊重。
對國有企業,“必須限制國有企業的自主權”,“最重要的是,國家銀行必須嚴格控制給國有部門的信用”,“國有企業的工資政策不能放開”,“必須用直接的行政手段限制國有企業購買外匯”,“國有企業只有在利用自己的存款或銀行信用、或通過資本市場獲取資金進行的投資,才可以有自主權”,“國有企業經理沒有拍賣企業的權力”。難怪在波蘭,“許多人感到政府的唯一目的就是摧毀國有企業”。
歧視國有企業的道理是明擺著的。依據科爾奈著名的“預算約束軟化”學說,國有企業一定是低效率。唯一的希望在于發展私有經濟。問題是這種歧視政策要執行多久?在同一本書中,科爾奈的回答是“下一個二十年”。薩克斯和李普頓雖然希望加速私有化,也承認私有化“很可能要花許多年時間”。
國有企業在很多方面占據主導地位。歧視政策持續一段時間,不僅帶來國有和私有部門不同的增長率,也會影響到產業結構。譬如,從八十年代初期,中國就允許和鼓勵私營企業發展。一九九○年,八百萬家工業企業有百分之七十八為私人所有,國家只擁有全部工業企業個數的百分之一點三。這些數量有限的國有企業提供了基礎工業產品,養活著整個經濟。直到九十年代,在上游工業中,基礎工業產品依然靠國有部門生產。非國有部門主要集中在下游的輕工業和第三產業。例如,一九八九年全國鋼鐵產量的百分之五十由十大國有鋼鐵企業生產。一九九○年全國原油和煤氣產量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由三十三個國有石油和煤氣采掘企業提供。同年,大中型國有企業的利稅占全部工業企業利稅的百分之六十八點八七,留利卻僅占其利稅總額的百分之十三點零七。它們上交的利潤占國家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三十五點一六。與西方發達國家一樣,大中型企業是國民經濟的支柱。摧毀它們,勢必摧毀整個經濟。
基于這個簡單的事實,在轉軌中,難道能將科爾奈促進私有、限制國有的歧視政策引入經濟發展戰略,在“今后的二十年”或“許多年”促進輕工業和第三產業的發展而限制基礎工業的發展?不僅如此,國有企業在商業、外貿、金融、交通運輸、郵電通信、能源、基礎設施等其他經濟領域占主導地位。如果一個國家在數十年里,真的推行科爾奈的區別對待政策,不難想象這個國家的經濟會有怎樣的一種發展。
綜上述,根據科爾奈的理論,國家或政府機構以及它們任命的經理永遠不能象私人所有者那樣關心資產增值。這是過去所有折衷改革不能成功的根本原因。所以,國有財產必須私有化給“有血有肉的私人”。而在實踐中,找不到辦法將數量眾多規模巨大的國有企業迅速私有化。結果,由于沒有人告訴國有企業現有經理和職工應該做什么,“自發的私有化”自然發生了。“自發的私有化”證明私有化必須盡快完成。為了加速私有化,私有化的倡導者們再次人為地設計了許多曾被他們自己反復批判的“沒血沒肉的”、甚至是由政府任命的機構,代理私人所有者。最后,我們發現自己在實踐中兜了一個圈,又回到開始的出發點:私有化的理由是“沒血沒肉的”、特別是政府任命的機構不可能象“真正有血有肉的私人”所有者那樣關心資產增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