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特工商店”的故事

劉朱嬰

·新聞背景·

1995年7月，上海開始實施“綠卡”工程。

“綠卡”，即“上海市幫困糧油供應卡”，因封皮為深綠色而被上海市民稱作“綠卡”。發放對象為上海市的低收入家庭。市政府每月通過指定的“幫困糧油供應點”向“綠卡”持有者免費供應一定數量的大米、白面、油、糖及其他糧油制品。

截至10月底，上海市共批準發卡25萬多張。不久之后，計劃中的40萬張“綠卡”將全部發放到人。

20世紀快要結束的時候，中國的大上海出現了一家又一家被政府指定的“特供商店”。走進這些“特供商店”的并非達官貴人，而是幾十萬手持“綠卡”的普通百姓……

當他把10斤油拎進家門時，躺在病床上的妻子哭了

沿著西康路北行，穿過宜昌路再向西，便到了曾被上海人稱作“棚戶區”的藥水弄。在這里，我見到了王振寶，當街道民政科的湯秀娣將他帶到我面前時，我首先看到的是一雙憂悒的眼睛

提起上鋼8廠，一旁的人驚訝地說：“那是個蠻不錯的廠子嘛，有幾千人吶。怎么會停掉啦？”王振寶點點頭：原先是蠻不錯的，后來就停產了！

湯秀娣告訴我，這個街道里要“幫困”的人當中，有一半是下崗的工人，

呆在家里的王振寶很想再找份工作，看倉庫搞衛生做雜務工都行。沒有想禍不單行，正當他在外面四處奔波時，妻子慘遭車禍，右小腿脛骨粉碎性骨折，醫院張口就要他交3000元押金，他眼前一黑。跌倒在昏迷不醒的妻子身旁。

沒了工作他可以再找。但他不能沒妻子。1969年，他響應政府“支邊”的號召，義無反顧地去了云南。在那里，他認識了土生土長的她。艱苦的歲月中，她給了他無盡的關懷和溫暖，令他刻骨銘心。1990年，按政策規定返滬的他毫不猶豫地將她從那偏遠的山區接到上海成了親。她沒有上海戶口，找不到工作，他一心一意地養活她。第二年，他們有了個兒子。

一家三口靠他一人掙錢過活，很難。但他畢竟有份正式的工作，這是這個家庭唯一的支撐。如今，這根支撐坍塌了！天色暗了下來，躺在病床上的妻子翕動著失去血色的嘴唇，催他快去托兒所接4歲的兒子，說兒子到了回家的時間看不見爸爸媽媽去接會哭的。他的淚水奪眶而出。

妻子在醫院的開銷直線上升，已經到了6000元了。負債累累的他瘋了似的出去尋找工作，最后失望地回到妻子的病床邊。他說，他想過去死，活著已經沒有什么意思了，但放心不下妻子和兒

子。

居委會的阿姨們是如何知道他的情況的，他不太清楚，只記得阿姨們上家來對他說：上海正在進行“幫困”，了解到他沒了工作，愛人又遭不幸，孩子還小，生活困難，想給他幫幫忙，并讓他填寫了“幫困申請表”他沒在意，以為僅僅是關心。直到有天居委會主任吳福培阿姨把“綠卡”送到他手中，告訴他從此后每個月都可以拿著它去糧店領取糧油，“先把肚子吃飽，再想辦法解決其他困難”時，他激動得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種事情，我以為，雖然下崗了，但比起其他的困難戶，我們一家還沒有到徹底活不下去的地步。政府也很難的，還要照顧我們，盡管錢不是很多，但這份情義我們全家領了！我感謝街道，感謝政府，這是發自內心的！”

第一次去糧店是11月3號，這天他記得特別清楚。他把卡拿給營業員看，問是不是在這里領取東西？可以選擇些什么？營業員可答說是的是的，什么都可以選的，你隨意好了。態度很熱情，沒有一點歧視的眼光，使他又多了一份感激。他要了10斤油，剛拎進家門，躺在床上的妻子就激動得哭了，反反復復地只說一句活：“上海真好！上海真好！”妻子因為戶口一直辦不進上海，總是很自卑，認為自己被上海人瞧不起。通過這件事，她覺得自己已經和整個上海融化在一起了。

她紅著眼圈說：希望有一天不再成“幫困戶”而能夠幫助國家

1993年9月，在江西樂安縣插了24年隊的瞿鳳娟作為“特困”被辦回上海時，身邊已帶有兩個孩子。丈夫早已和她離了婚。不久，在江西的前夫不幸去世，她通過街道和派出所的幫助，又將留在前夫身邊的第三個孩子接回上海。

回到上海，卻舉目無親，因為她從小就是個孤兒，和哥哥相依為命。1964年，哥哥支邊去了新疆，從此兄妹二人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首先是沒有房子住。她是從苦日子中熬過來的，無所謂，但三個孩子年歲尚小，總不能住在馬路上。她再去找街道，街道主任李忠道二話沒說把她的困難接了過去，指派副主任陶美英專門處理她的事。她很感激美英大姐，因為僅一個月的時間，她母子四人就有了一個暫時的家。

艱苦的插隊生活使她患上了嚴重的婦女病。回到上海后，生活的壓力使病情加重并聯化，1995年2月，她終于支持不住倒下了。三個孩子圍住她哭，不知道應該怎樣幫助媽媽。她自己也心酸得淚如雨下。多少年來，她一直盼望著苦日子能夠熬到頭。結婚曾給她帶來希望，但轉瞬即逝；返回上海，溢彩流光的景象也曾令她的勇氣復蘇，可她仍然難以擺脫生活的窘迫。她似睡非睡地躺著，半夢半醒中被人送進醫院，動了大手術。事后，她聽說的每一件事都讓她掉淚：街道為她的三個孩子組織了一次“獻愛心”活動，募集到的錢解決了他們的學費；為了治好她的病，街道再度出面為她籌集資金，請到最好的醫生為她手術，并向醫院介紹了她的情況，為此，醫護人員為她捐款一千多元。不僅如此，醫院還包下她住院期間每天的伙食費……

雞湯端上來了，她一口一口地喝著，是伴著眼淚咽下去的。她說自己獲得了別人難以獲得的心理體驗，那就是實實在在的人間溫情。

7月，她一下子領到4張“綠卡”，她和三個孩子每人每月有了15元的基本生活保障。15元錢雖然少，但體現了國家的關懷，“說明政府沒有忘記我們這些當年的知青！”說這話時，她的眼圈又紅起來。

現在，她在一家電影院做臨時工，6元錢一天，一個月拿156元。她覺得這樣做仍然很難把三個該子帶到大，便每天早晨4點起床幫人做早點再掙一點錢。很累，吃不消，因為她剛剛開過刀，身體還很虛弱，可她咬緊了牙關。她說：“我不好意思再向街道開口，總還想依靠自己的力量來解決自己和三個孩子的生活。”可她想不到面臨的困難會一個接一個。有一次，二兒子的學校組織去千島湖旅游，要求每個學生交260元錢。她聽說后急得不行。她交不出這筆錢，又害怕兒

子因此被歧視心理受到傷害，要去找老師。懂事的兒子攔住了她，說：“媽，我不去，我不愛玩，真的！”看著兒子誠摯的小臉，她痛苦地哭了。

“誰都想做生活的強者，我也想。誰都愿意救助別人而不愿意被別人救助，我也不例外。”她說，“所以我拼命地做，起早貪黑地做，絕不想一輩子當街道和政府的幫困對象。在醫院動手術期間，別人都為我捐錢，使我感動得掉眼淚，可又有誰知道我的心情啊？我真想把所有的錢再捐還給別人！我非常感激國家和政府，希望用什么辦法來報答，這個愿望哪一天能實現呢？”

她預感到自己的身體像這樣下去拖不了多久，但她仍然渴望盡快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把“綠卡”還給國家。

經理：拿卡來買的占85％，有的人發了卡但不來買，認為自己還不是最困難的

我找到一家政府指定的特供糧油店，它位于延慶路上。正值中午，陽光暖暖地照著進出這里的每一個人。

一位老奶奶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走了進來，拿出“綠卡”，小心翼翼地撕下當月的“號角”遞給營業員，然后把目光投向貨架選擇需要的食品。這時，那個小女孩拿起一包餅干，向當班的營業員陳英麗問道：“阿姨，我要包它行嗎？”陳英麗熱情地回答她：“行的，小朋友，儂隨便挑好了！”

小女孩的媽媽患有精神病，沒有能力撫養她，而她的父親幾乎不回家，她只好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一老一少相互依靠共度光陰。里委的干部了解情況后，給她們申請了一張“綠卡”。陳英麗說：這些情況是她斷斷續續聽來的。凡是拿卡來購物的人，話都不多，選完東西就走，可能是面子問題，不愿意多說。

店里的職工對持“綠卡”的人怎么看？經理孟昭先告訴我，他要求工作人員對所有持“綠卡”來選購商品的人要“更熱情一點，更關心一點，不要讓他們感覺到來這里買東西丟面子”。他說：現在我的收入也不高，500多塊錢一個月，萬一有天也下崗了，將心比心，拿幫困卡過日子是很心酸的。前段時間我的愛人下崗了，心里蠻不好受，如果到商店購物時再看見冷眼，就會更加悲觀失望，對政府和社會失去信心。從我們的工作角度來說，對這樣的顧客熱情一點，關心一點，就能使他們感覺到政府對他們的關懷和幫助兌現了，落實了，就會覺得這個社會有溫暖，沒有拋棄他們。

孟經理說：有人認為凡是調皮搗蛋的才下崗，管他那么多干嘛。可我不這樣看。我認為下崗的職工對改革是有貢獻的，是付出了代價、作出了犧牲的，正因為這樣，政府才沒有忘記他們，才在力所能及的時候給他們一些幫助。高深的道理我講不出來，但我明白做好幫困工作是幫助國家和群眾共同度過眼前暫時的困難，既為國家分了憂，也為有困難的群眾分擔了壓力和痛苦。有個顧客剛來時滿腹怨氣，說從前響應國家的號召上山下鄉插隊支邊，一去幾十年，如今回上海來了卻吃起了困難戶。我就勸他說：這是暫時的，我們都不同程度地作出了犧牲，日子已經過到這個時候了，再咬咬牙，總能過去的。看到我們的營業員不但沒有歧視他，反而對他更客氣，服務得更周到，他的怨氣很快就打消了。我覺得，我們的工作能做到這一步，就幫他們把“陣痛”給緩解了。我心里十分明白：只有把群眾的情緒穩定了，讓大家的生活安定了，改革才有可能加大力度，加快速度。否則，整個上海就會亂掉了。

孟經理的一番話讓我很感動。

新樂糧油食品店坐落在熱鬧的烏魯木齊中路，隔著馬路就能看見那面懸掛在店堂中的印有“上海市幫困糧油指定供應單位”的牌子。童芷苓經理告訴我，這里自1994年夏天開始就成為幫困供應點，那時是實物：每個幫困戶每月10公斤大米，0．5公斤油和0．5公斤糖。“綠卡”是從1995年7月開始實施的，每卡每月的免費額是15元，在這個范圍內可以任意選購糧油食品。按照上級的要求，他們要絕對保證供應給幫困戶的糧油不能脫銷，而且一定要優惠。她說，現在面粉的價格已經調到1．3元一斤了，但對幫困戶仍按過去的1．01元一斤供應，而且必須保證是最好的。因為我們是政府為老百姓服務的窗口，直接代表了政府的形象，政府對困難群眾的關心和體貼是通過我們來實施的，所以好事定要辦好。

談起對“綠卡”的感受，她說：如果說生活困難，現在很多人都會有一點，我們系統中就有下崗的職工，也可以去申請“綠卡”。但大家總是覺得還有比他們更困難的，目前的情況是只能先照顧最困難的，所以大多數人都能體諒國家的難處和苦心。就是拿了“綠卡”的人，來選購的也只有85％，有的人盡管拿了卡但不來，認為自己還不是最困難的，不愿吃國家的救濟。下崗的人在上海有很多，已經不是一個兩個人的問題了，像我們沒有下崗的，現在想的最多的，就是怎樣做好工作，不要下崗，不要增加國家的負擔。

·小資料·

困難企業職工知多少

勞動部就業司司長張小建稱，1995年一季度，全國停產、半停產企業涉及到的職工700多萬人，其中減發、停發工資的人員近500萬人。有的企業生產經營活動難以正常開發，職工長期放假，只能拿部分工資甚至停發工資。勞動部部長李伯勇動情地說，切實解決這些困難企業職工的生活問題，事關社會穩定和改革開放的大局。困難企業職工生活之困難，問題之嚴酷，已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