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實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這首《述國亡詩》是后蜀花蕊夫人的代表作,此詩寫得頗為大膽,花蕊夫人著意打破“女人是禍水”這個世俗偏見。從夏桀的妹喜、商紂的妲己、周幽王的褒姒到漢朝的趙飛燕、唐朝的楊貴妃……有史以來,她們哪一個不久負罵名?當人們又一次把戰爭勝敗、國家興亡之責任推到女人身上時,花蕊夫人起而反抗了。
這首《述國亡詩》震撼了很多人,尤其震撼了帝王和男人。然而,在后世文學史上,卻很難見到推崇花蕊夫人的文字。這是為什么?原來,對于花蕊夫人其人其事,對于創作《述國亡詩》的前因后果,有不少人持懷疑態度。
花蕊夫人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全唐詩》收錄了花蕊夫人所作“宮詞”一百六十首,又收錄了前引《述國亡詩》一首。詩前有作者簡介:“花蕊夫人徐氏(一作費氏),青城人,幼能文,尤長于宮詞。得幸蜀主孟昶,賜號花蕊夫人。詩一卷。”從他的一百六十首宮詞中,人們又可以看到:花蕊夫人是詩、書、畫、歌、舞的全才。自古帝王憐香惜玉,孟昶豈能不愛多才多藝如花似蕊的她?孟昶又是一個多愁善感風流儒雅的主子。于是與她如影隨形、朝夕相伴,常有詩詞唱和。楊慎曾說:“花蕊夫人,宮詞之外,尤工樂府。”可惜花蕊夫人的“樂府”今已蕩然無存,所幸孟昶寫給她的情詞卻傳了下來。
正因為花蕊夫人有上述“歷史”,所以有人懷疑:如此纏綿徘惻兒女情長的人,能寫出《述國亡詩》那樣的剛烈不馴之作么?豈不知,花蕊夫人還有另一面,她并不想當男人的附庸,她追慕男子風和武俠氣。謂予不信,請看她的下列兩首宮詞:“三月櫻桃乍熟時,內人相引看紅枝。回頭索取黃金彈,繞樹藏身打雀兒。”“羅衫玉帶最風流,斜插銀篦漫裹頭。閑向殿前騎御馬,揮鞭橫過小紅樓。”她爭強好勝、勇敢無畏的性格于此可見一斑。
然而,有人還是不相信花蕊夫人能寫出那首《述國亡詩》來。《全唐詩》編者在收錄此詩后便有這樣的附注:“一作蜀臣王承旨詩。前兩句云:‘蜀朝昏主出降時,銜璧牽羊倒系旗。”這就是說,有人認為《述國亡詩》出自蜀臣王承旨之手,王承旨詩與花蕊夫人詩不盡相同,王詩四句是:“蜀朝昏主出降時,銜璧牽羊倒系旗。十四萬人齊拱手,更無一個是男兒!”筆者于此不解,既然兩詩前兩句截然不同,怎能說花蕊夫人詩大概是王承旨詩?從王承旨的全詩看,語氣不順,邏輯不通。這首詩的前兩句不像是“蜀臣”寫的,倒像是“宋人”為嘲弄蜀主而作。另外,這首詩的后兩句怎么會出自一個“男兒”(而且是負有重大責任的蜀臣)之手?我們認為,這首胡拼亂湊的詩愈加反證《述國亡詩》出自一個被誤會被冤枉的女人之手。以花蕊夫人的身份論,她應當是此詩最恰當的作者。
《述國亡詩》一出,花蕊夫人就開始了她時紅(被人贊嘆)時黑(被人唾罵)的命運。有人在承認《述國亡詩》為她所作的前提下,又開始在寫作此詩的背景和目的上大作文章。陳師道《后山詩話》這樣介紹此詩誕生過程:后蜀被北宋討平后,花蕊夫人隨孟昶一起被俘至汴京。宋太祖早知花蕊夫人的詩名,便把她召入宮內,讓她當場詠嘆“后蜀滅亡”之事,并促狹地暗示:后蜀滅亡與她有關。花蕊夫人義憤滿胸,提筆便寫,紙上很快出現了這首名作。沒想到,這首詩竟博得了宋太祖的極大歡喜,因為,當時他以宋兵“數萬”戰勝了蜀軍“十四萬”!
不難想象,好事者會以此借題發揮,妄說花蕊夫人寫此詩的目的不是譴責后蜀而是討好北宋。果然,圍繞此詩的創作動機,有人褒揚之外更有人貶斥。貶斥者堅持“獻媚取寵”之說,并且從另一個有關花蕊夫人的公案中找到了所謂的“證據”。據說,花蕊夫人在北遷赴汴途中曾寫了一首令人作嘔的《采桑子》詞,詞日:“初離蜀道心將碎,離恨綿綿,度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三千宮女如花貌,妾最嬋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寵愛偏。”這首詞的下闋既淫且妒,是否真由花蕊夫人作出?她居然淫妒到連同行的孟昶也不避諱了么?筆者于此大惑不解。難怪有人說,如果這下闋詞是她寫的,那《述國亡詩》就不一定是她寫的;假使是她寫的,也不一定是譴責后蜀,而很可能是討好北宋。
這真是決定花蕊夫人“紅”與“黑”的關鍵。
筆者再從心理學角度分析,認為被俘途中的花蕊夫人似乎不至于有這種爭風吃醋的想頭。那時的她乃是“罪魁”之妻,地位卑下,生死未卜,怎么敢妄想再攀“高枝”?公理公認,自從這首《采桑子》詞一出,為花蕊夫人辯護者接連不斷。王奕清《歷代詞話》這樣轉述:“蜀亡,花蕊夫人隨孟昶行。至葭萌驛,題壁云:‘初離蜀道心將碎,離恨綿綿,度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書未竟,為軍騎促行,只二十二字。及見宋祖,有‘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之句,足愧須眉矣。”這是說,花蕊夫人只寫了《采桑子》詞上闋,未及寫下闋。陳繼儒《太平清話》更這樣寫:“花蕊夫人制《采桑子》題葭萌壁,才半闋,為軍騎促行。后有續成之者,云:‘三千宮女如花貌,妾最嬋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寵愛偏。花蕊至宋,尚有‘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之句,豈能隨(孟)昶行而作此敗節之語?”這是說,詞的下闋是別人不負責任續寫的,是強加在花蕊夫人頭上的。很多人認同這種說法,并對續詞者大加撻伐。況周頤《蕙風詞話》日:“……后有無賴子足成之!”“此詞后段,決非花蕊手筆,稍涉倚聲名,能辨之。”楊慎《詞品》曰:“……續之者不惟虛空架橋,而詞之鄙,亦狗尾續貂矣!”仗義執言者或斥續詞者為“無賴”,或斥續詞為“狗尾”,進而又從音韻節奏和用詞造句上指出下闋乃偽作。其論辯要旨,皆試圖證明花蕊夫人不是淫蕩之婦,當然不會投入宋太祖懷抱。
遺憾的是,此后的傳言仍然對花蕊夫人大為不利:有人說她不但投入了宋太祖的懷抱,而且十分受寵,結果死于非命。被宋太宗射殺而死。
有這樣一則材料很能否定花蕊夫人投入宋太祖懷抱并被宋太宗射殺這事:《郡齋讀書志·附志》寫:“花蕊夫人,后蜀孟昶愛姬也。青城費氏女,幼能屬文,長于詩,宮詞尤有思致。蜀平以俘輸織室,后有罪賜死。”這是說,花蕊夫人成了俘虜后,被打入紡織房做苦工,后因得罪宋太祖而被下令自盡。
既如此,何來受寵惑君因而被殺之事?
(責任編輯/楊劍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