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0月9日至12日,在??谑姓匍_了由中華美學學會青年學術委員會、海南省社科聯、海南師范學院聯合舉辦的“世紀之交的中國美學:發展與超越”學術討論會。這次討論會以“實踐美學與后實踐美學的理論前景”為中心議題,對80年代的主流學派“實踐美學”進行了反思,對90年代興起的“后實踐美學”進行了探討??梢哉f,這次會議是對近年來關于“超越實踐美學”的討論的一次總結。對實踐美學的反思是由對李澤厚的“積淀說”的批評開始的。早在80年代后期,劉曉波就針對李澤厚的“積淀說”進行了激烈批評,由于劉曉波所持的偏激立場,這種批評當時沒有被多數人所接受。90年代,陳炎重新評述了劉、李的爭論,并以“突破說”與“積淀說”概括兩人的不同美學思想,從而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注意,并且使李澤厚的“實踐美學”的核心觀念受到了新的挑戰。在1993年召開的全國美學會上,楊春時對李澤厚代表的實踐美學進行了總體性批判,引起了與會者的熱烈爭論。繼而他又在《社會科學戰線》、《學術月刊》等刊物上發表了《超越實踐美學》、《走向后實踐美學》等一系列文章,從而引發了一場關于“超越實踐美學”的學術論爭。
在??谡匍_的這次會議上,與會者認為,實踐美學克服了“反映論美學”的機械唯物論傾向,推動了中國美學的發展,因而成為中國美學史上的一塊里程碑;而且,它的合理思想將被繼承、發展,對中國美學的未來發揮重要影響。但是,面對實踐美學的前景,一種意見是“發展派”,即認為實踐美學雖然存在著一些理論上的不足,但總體上仍然是合理的,因此不應該否定實踐美學,而只能在它的體系內完善它、發展它。另一種是“超越派”,它認為實踐美學已經走完了自己的路程,它的哲學基礎和基本觀點都存在著根本性缺陷,因而,應該打破實踐美學體系,吸收現代西方美學思想,建立“后實踐美學”。
楊春時認為,實踐美學的哲學基礎是實踐哲學,它把傳統哲學的本體論范疇“存在”界定為社會存在,而社會存在即人們的物質實踐活動。這樣,從實踐范疇出發,就把群體性、物質性、理性與現實性作為本體論的規定,使之成為審美的基本屬性,從而抹煞了審美的個體性、精神性、超理性與超現實性。事實上,這種觀點出于對歷史唯物論的誤解,即把歷史唯物論當作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作為歷史科學的歷史唯物論,馬克思強調了社會物質實踐的決定作用,但這不是馬克思的哲學思想。馬克思的哲學思想是肯定人類生存的個體性、精神性、超理性、超現實性,這些本體論的規定只存在于歷史的終點——共產主義,而在現實生活中仍然由群體性、物質性、理性、現實性起決定作用,這就是異化。哲學思想與歷史科學觀點的沖突,可以在《手稿》中隨處發現。美學不能依據歷史科學,只能依據哲學。實踐美學另一個錯誤在于,它樂觀地相信實踐可以克服現實與理想的矛盾,使人由必然王國進入到自由王國。實踐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物質生活的匱乏,但并不意味著獲得自由,因為自由只能由精神上的超越獲得;物質的富裕、社會問題的解決都不能自然而然地解決人所固有的精神世界的沖突。因此,作為一種自由的生存方式,審美的奧秘不在于實踐,盡管實踐是審美必要的現實基礎。劉恒健認為,實踐美學的哲學基礎存在著三點缺陷:第一,實踐范疇的非本源性。實踐只是現實生存的手段而不是本源,本源是人類自身的生存,這才是一切實踐活動的終極目的和動力源泉。第二,實踐范疇的非本己性。實踐是人對外部世界的關系,是一種對象性關系。實踐美學所謂的“美是真與善的統一”、“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一”,就是建立在這種對象性關系上,因而在方法論上仍然是認識論美學。美學應當建立在本己性之上,即關注人自身價值的無限生成。第三,實踐美學的主體性仍然是人與自然間展開的類的主體性,因而它必然與個體性相沖突。實踐美學沒有可能解決這種類主體與個體主體間的矛盾,因為它沒有建立在個體交往的主體間性基礎上。陳家琪認為,實踐美學把制造和使用工具、改造世界作為人的本質,這是一種古典的思想。在現代觀點上,這個工具不僅指勞動工具,而且還應當是語言、符號,人的活動也不僅是物質實踐活動,更應該是語言實踐活動。語言實踐活動主要是交往,在交往中涉及到他人(社會性),而客體如何出現在語言中,人與人如何溝通,這才是哲學也是美學面臨的真正問題。實踐美學沒有觸及到這個問題,這是根本性缺陷。
聶振斌認為,實踐美學較好地運用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實踐論)觀點,闡述美或藝術的起源,在批判機械唯物論和唯心主義美學觀的論戰中,贏得了較多的擁護者,成為美學的主流學派。直到今天,仍然沒有出現更合理,更有影響的學派取代它,因此實踐美學仍然是有生命力的。但是,這不等于說實踐美學沒有缺點,例如李澤厚的實踐美學就有把美的起源與美的本質混為一談的問題。其實二者屬于兩個領域:美或藝術起源在物質生產實踐那里,而美的本質即美的內在規定性在精神領域。王德勝認為,實踐美學在當代中國美學史上的重要性在于為中國美學的當代發展提供了一個較為明確的本體觀照立場,而且實踐美學內部種種不同傾向和轉化軌跡,也為我們提供了變革、發展實踐美學的具體可能性。陳炎在會上重申了他對“積淀說”的批評,但同時又認為,“積淀說”的理論缺陷并不能導致對實踐美學的總體性否定。實踐美學仍然有巨大的合理性,離開了實踐,就不可能解決由群體到個體、由物質到精神、由理性到感性、由意識到潛意識的轉化,從而也就不可能解決審美的本質問題。
對于如何發展或超越實踐美學,“超越派”主張以生存范疇取代實踐范疇,在生存本體論基礎上建立生存美學。楊春時認為,生存即人的存在,生存是先于一切的本體論范疇,而生存的本質是超越性的,即它具有個體性、精神性、超理性、超現實性等規定性。審美作為生存本質的真正實現,是一種超越的生存方式,超越即自由,因而審美又具有了個體性、精神性、超理性、超現實性等規定性。劉恒健認為,生存美學超越實踐美學,是一種本體論的超越,因為生存范疇具有本源性、本己性和主體間性,從而克服了實踐美學的重大理論缺陷,建構了現代美學體系。
“發展派”則主張在實踐美學體系內修正實踐美學,反對另起爐灶或否定實踐美學。張履岳指出,“超越”是發展、突破、創造,這是一種辯證的揚棄,而非簡單的否定。聶振斌等人認為,實踐美學起源于50年代,成熟于80年代,其間吸收了現代西方美學思想,有了很大發展變化,應注意這種變化。發展和超越實踐美學,只能在80年代甚至90年代的新形態基礎上進行。王德勝則指出,盡管李澤厚作為實踐美學代表人物,但實踐美學不能狹隘化為李澤厚美學,還存在著其他派別和代表人物,在探討發展或超越實踐美學時,不能忽視他們之間的差別。陳炎等人認為,對于實踐美學尤其是李澤厚的實踐美學存在的不足,只能通過對實踐的正確理解來加以解決,即把實踐由單純的群體性、物質性實踐擴展為包括個體性、精神性活動的范疇,從而解決實踐美學忽視個體性、精神性的問題。王德勝也主張通過實踐美學的自我調整,來實現其自我發展。具體途徑是確立個體實踐的主體地位,強調從個體實踐出發而展開的人類精神與物質的統一性。同時又注意實踐美學與當代精神、文化處境的關聯,從而成為對人的現實存在狀況進行有效批判的美學思想體系。對此,楊春時等人持不同意見。他們認為,實踐范疇無論在馬克思那里還是在李澤厚等實踐美學代表人物那里,其規定性是確定的,即群體性的、物質性的生產活動,企圖把實踐范疇泛化為個體性的、精神性的實踐,不僅不符合實踐范疇本義,也等于取消了實踐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