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與郭沫若的太陽崇拜

一

從總體上看，在《女神》中，郭沫若對太陽的崇拜表現出三個方面的情感特征。其一，《女神》表達了郭沫若對太陽的無限贊美之情。郭沫若在《我是一個偶像崇拜者》中明確表示：“我崇拜太陽”。崇拜太陽，即是把太陽作為頂禮膜拜的對象，作為崇拜的偶像。太陽，在郭沫若的心中，既是發光發熱、普照萬物的自然天體，又是蘊含光明、善美、力量的象征意象，同時又是情感充溢、充滿活力的生命之物。所以，郭沫若對太陽的贊美，實際上是對光明、善美、力量、生命的贊美。正因為如此，郭沫若對太陽的禮贊便泛化為對云火、對星光、對雷電、對地母的仁厚、洪濤的力量、鳳凰的涅槃以及涵蘊著生命的泉水的愛情，充滿反叛精神的“匪徒”等的禮贊。郭沫若對太陽的歌頌，大多是“新生的太陽”，如《女神之再生》中所歌頌的是女神們新造的太陽，《鳳凰涅槃》所歡唱的是涅槃后的太陽，這是“五四”之子的郭沫若對世界的一種嶄新的認識，也是“五四”之子的郭沫若在破壞和創造中對光明未來的一種渴望。

其二，《女神》表達了郭沫若回歸太陽之家的強烈愿望。郭沫若認為，只有回歸太陽之家，只有與太陽同往，才可能更深層地表達他對太陽的感情。在《心燈》一詩里，郭沫若借“紙鳶”的形象，表達了自己與太陽同往的急切心情：“有幾個小巧的紙鳶正在空中飛放，／紙鳶們也好像歡喜太陽：／一個個恐后爭先，爭先恐后，／不斷地努力、飛揚、向上?！痹凇督鹱炙芬辉娎?，郭沫若也同樣表達了類似的感情：“太陽喲，太陽的象征喲！金字塔喲！我恨不能飛隨你去喲！飛向你去喲！”顯然，這種與太陽同往的強烈愿望，較之頂禮膜拜有著對太陽更虔誠的感情。

其三，《女神》還表達了郭沫若與太陽同化的至誠之情。最典型地表達這種感情的是《鳳凰涅槃》、《天狗》等詩。

鳳凰作為一種太陽神鳥，既是太陽的生命意象，也是郭沫若崇拜的對象。在《鳳凰涅槃》一詩里，郭沫若先在《序曲》里用第三人稱的手法交代了鳳凰涅槃的時間、地點及原因以后，便以第一人稱的手法抒發了鳳凰涅槃前的悲憤控訴和深層思考以及涅槃后新生命的歡唱。這種人稱的變化不在于表現手法之多樣，而是詩人由太陽禮贊進而與太陽同化一種內在感情的變化與深化。因此，鳳凰涅槃的過程，既是鳳凰、太陽更生的過程，又是詩人自我與鳳凰、太陽同化的過程。

二

應該說，詩人在《女神》中，通過贊美——回歸——同化三種情感的抒發，已把他對太陽的崇拜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了。但如果我們仔細品味，詩人對太陽的崇拜之情，已不屬于一般性的愛好而具有某種宗教性的虔誠。由此，我們既可以看到詩人對太陽的深厚感情，也可體會《女神》宗教文化的意蘊。

在殷楚文化傳統中，古老的迎日送日儀式非常普遍。在卜辭中的“賓日”、“出日”、“入日”、“出入日”等的記載，就是殷人對太陽神的祭祀儀式。屈原的《九歌》就是祭神儀式的形象描寫與忠實記錄?！毒鸥琛分械纳癜ㄌ柹?、云神、男神、女神、司命神、人神、山神等，但居于首要地位的是太陽神。祭日儀式是莊嚴神圣的，同時也是歡快熱烈的，正所謂“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東皇太一》）。神圣歡快，歌舞娛神，構成了楚人祭日儀式最重要的特征。

顯然，郭沫若在迎日送日儀式的描寫中，也主要采用了歌舞娛神的形式。以《新陽關三疊》為例。這首詩表面上看，只是抒發一種對友人的感情，實則表達了詩人對太陽的崇拜。詩的第一節，很明顯是對迎日儀式的詩意摹寫：“初夏的太陽”還沒有升起，便有“我”和“汪洋的海水”跳起歡快的舞蹈來迎接這“將要西渡”的太陽，并且海水還“伸出無數的臂腕”期待著擁抱太陽。在這種隆重熱烈歡快的迎日場面中，“披著件金光燦爛的云衣”的太陽便在這載歌載舞中姍姍來臨了。第二節寫日出后詩人對太陽的贊美。詩人把太陽比成一顆熱烈的榴彈，炸開“自我”，“開出了血紅的花朵”。這既是對太陽給人間以光明的一種過程性的詩意描摹，同時也贊美了太陽的破壞和創造精神。第三節，則描寫了送日的場面：汪洋的海水激動得滿臉通紅，歡樂之神跳起了歡樂的舞蹈，為的是“歡送那已經西渡的初夏的太陽?！边@種以歌舞娛神的迎日送日儀式的摹寫，表達的是詩人對太陽的一種崇拜之情。所以詩人最后說：“我恨不能跟你同路去喲！太陽喲！”

而《日暮的婚筵》則又是一首典型的送日贊歌。詩人把夕陽比成一個依戀人間的新嫁娘，把追求太陽的海水比作一個心愛的情郎。夕陽依依不舍，“如像滿月一輪，寂然有所思索”，海水穿著“嫩綠的絹衣卻遮不住他心中的激動”。最后，夕陽“漲紅了她豐滿的龐兒”，被心愛的情郎擁抱去了。在這首詩里，還存有一種原始的祭獻儀式的余韻。詩中寫道：“幾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笑語娟娟地，／在枯草原中替他們準備著結歡的婚筵?！边@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共享祭品的祭獻儀式。所謂“共享祭品”就是“表示神與神的崇拜者之間‘共餐’（Commonsals）的親密關系，人與神之間的共通關系（mutual retations）就包含于其中?！北驹婎}為“日暮的婚筵”，即是用這種“共享祭品”的形式表達了詩人與太陽的親密關系。

可見，詩人在《女神》中，為了表達對太陽的崇拜感情，采取了原始的祭祀儀式?；蛘哒f，詩人通過迎日送日儀式的詩意描寫，更深層地表達了詩人對太陽的崇拜感。這里，還有兩點值得一提：

第一，《女神》中的太陽詩，往往有一個“我”的形象。這個“我”對太陽有一種天然的感情。他以虔誠之心請求太陽的來臨，又以眷戀之情不忍太陽離去。他一方面在太陽光的沐浴下，載歌載舞，癡迷癲狂：“太陽當頂了?。療o限的太平洋鼓奏著男性的音調?。f象森羅，一個圓形舞蹈！我在這舞蹈場中戲弄波濤！”（《浴?！罚┝硪环矫?，他與太陽關系密切，如同老友：“云衣燦爛的夕陽，／照過街坊上的屋頂來笑著我，／好像是在說：／‘沫若喲！你要往哪兒去喲？’／我悄聲地對她說道：／‘我要往圖書館里去挖煤去喲！’”（《無煙煤》）這個“我”無疑是“五四”時期覺醒了的自我，是一個上通太陽，下體民情的“大我”?！拔摇边@一角色，從上述表現特征來看，很像古代宗教儀式中的巫。何謂巫？《說文》釋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彼晕渍埳窠瞪瘢韧ㄉ裥裕滞ㄈ诵裕松窦婢?，是人與神的中介。這一角色，在存有大量楚俗的屈原作品里經常出現，稱之曰“靈保”。如屈原《九歌·東君》就有“思靈保兮賢姱”。“靈?！?，朱熹認為就是神巫。王國維說：“《楚辭》之靈，蓋群巫之中，必有像神之衣服形貌動作者，而視為神之所憑依，故謂之曰靈，或謂之靈保?！倍办`保”在屈原的辭賦里，也是請神降神，載歌載舞，人神兼具的。由此可見，出現于《女神》中的“我”，并非通常意義的抒情主體，而是兼具神巫職能的太陽人。這不僅表明了郭沫若對太陽的崇拜，更重要的是，郭沫若通過“我”的形象使“五四”之子放射出太陽般的光芒！

第二，《女神》中的太陽詩，太陽的東升西落以及迎日送日儀式都是在海的背景中展開的，這從祭祀儀式的角度來看，海便具有了祭祀圣地的意味。郭沫若的太陽詩，所寫的太陽的出入都與海有關，祭祀的地點也大都與海有關，如《日出》、《浴?！贰ⅰ短柖Y贊》等。雖然郭沫若并不完全以宗教的形式來寫迎日送日儀式，但海既是太陽出沒的地方，又是詩人膜拜的地方，這無疑增加了海的神圣性。尤其值得重視的是，由于海與太陽的關系密切，因此海往往成為太陽精神的某種象征。如《女神》中充滿“生命的光波”和“新鮮情調”的“光海”意象（《光?！罚?；具有“不斷毀壞，不斷創造，不斷努力”的“洪濤”意象（《立在地球邊上放號》），都使海充滿了神奇魔幻的色彩。另外，海水還可以齋戒沐浴，如《浴海》一詩，就是齋戒沐浴的形象描寫。總之，《女神》中的“海”，不僅是一種自然景觀，更是一種祭祀的圣地，一個溝通現實世界與神圣太陽之間的神秘通道，一個體現了太陽意志的象征性的實體！

三

郭沫若之所以如此崇拜太陽，我以為，這與他對太陽的神圣體認是分不開的。從這里，我們不僅可以看出郭沫若為什么崇拜太陽，更重要的是，在這種太陽崇拜中，體現了郭沫若在“五四”時期那種對善美的追求，對“不潔”的現實世界的否定以及自我實現的強烈愿望。

柏拉圖指出：“當我說到‘善’在可見世界中所產生的后代時，我所指的就是太陽。”太陽作為一種發熱發光的實體，在人們感受的范圍內，既被看成是一種光明的象征，又被看成是一團永不熄滅的火。而這，又被看成是一種“善”的體現。

當然，郭沫若對太陽的崇拜，還不僅限于對太陽的視覺感受而引發的一種“善”的價值取向，他對太陽還有自己更獨特的理解。在《女神》中，郭沫若首先把太陽看成是一種生命的存在。如《女神之再生》，郭沫若寫了太陽的疲倦感；在《鳳凰涅槃》里，郭沫若把太陽描繪成火中鳳凰；在《日暮的婚筵》里，郭沫若又把太陽比喻成新嫁娘等。不過，郭沫若所思考的不是太陽具有多少人格化傾向，而是太陽在對死亡的超越中所獲得的一種“新生”、“再生”感。如果說《鳳凰涅槃》是對太陽死而再生的形象描寫的話，那么，《女神之再生》中的“新陽”，《太陽禮贊》中的“新生的太陽”，就是詩人對太陽再生后的全新感受?！拔逅摹绷炎兒蟮闹袊?，在郭沫若心中，就像初生的太陽一樣，朝氣蓬勃，充滿生機。正是這種樂觀的認識，才使他賦予了太陽生命的意蘊。其次，郭沫若還把太陽作為一種力量的象征。在郭沫若的《女神》里，他一方面寫出了太陽勢不可擋的氣勢，一方面又賦予了這種強力以破壞和創造的內涵。因此，出現于郭沫若詩中的太陽，既可以破壞自我，爆裂后“開出血紅的花朵”（《新陽關三疊》），又可以創造新我、涅槃再生、華美芬芳（《鳳凰涅槃》）；既可以熔化宇宙，“把那陳腐了的舊皮囊全盤洗掉”（《浴海》），又可以創造光明，“照徹天內的世界，天外的世界”（《女神之再生》）；既是一顆熱烈的榴彈，又是神話中的阿波羅……總之，滿蘊著破壞和創造精神的太陽形象，實際上是一種力美的意象化。

郭沫若這種對太陽的神圣體認，一方面體現了郭沫若在“女神”時代那種追求光明、崇尚善美與力量的人生態度，另一方面，也說明了郭沫若對“不潔”的現實世界的認識與否定。在郭沫若筆下，現實世界是非常冷酷、黑暗和腥穢的。這里缺乏溫暖，毫無生氣，而且鬼蜮橫行，災難叢生。在《女神之再生》里，共工和顓頊為了稱帝為王，進行了一場可怕的戰爭，撞斷了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使整個人類面臨著滅頂之災。在《鳳凰涅槃》里，那些各懷鬼胎的群鳥，利欲熏心，為非作歹，拒絕光明、畏懼真理。這使郭沫若感到“生在這樣個陰穢的世界當中，便是把金鋼石的寶刀也會生銹！”面對這種“不潔”的現實世界，郭沫若雖然表示恨不得與太陽同往，甚至想與太陽同化以擺脫這種艱難的困境，但更多的則是予以這個“不潔”的世界以強烈的詛咒、徹底的破壞。為此，他一方面以屈原《天問》的形式，向“宇宙”發難，對現實世界予以全盤的否定；一方面，他要創造一個新鮮的太陽，重新塑造一個純潔的世界。而這種純潔的世界是超越了現實世界后建立起來的神圣王國。

自然，郭沫若崇拜太陽，也與他內心深處對“不潔”現實的畏懼心理有關。雖然郭沫若對現實采取的徹底破壞與否定的態度，但在這種主導傾向下面仍然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絲悲哀煩惱乃至于對現實的畏懼之感?！痘烁琛分械幕擞谩按蠛＠锏墓轮邸眮肀磉_她的人生境遇，用“黑夜里的酣夢”來抒發她人生若夢的感慨，就是這種感傷情緒的表現。至于在《太陽禮贊》中，那個“兩眸中有無限道的金絲向著太陽飛放”的“我”，之所以懇切地請求太陽“永遠照在我的面前，不使退轉”，是因為“太陽喲！我眼光背開你時，四面都是黑暗！”這種對黑暗的敏感和畏懼，也是他深層次地崇拜太陽的內在原因。

從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郭沫若在《女神》中有一種強烈的太陽崇拜情緒，這種情緒的頂點，是消除主客體界限，達到物我合一，人神一體；也體現了一個“五四”時代之子那種對善美、光明、力量以及自我實現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