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承軍
朗讀與默讀不僅是人類獲得知識的兩種必要方式,而且代表了人類實踐道德的不同模式。
當代的解構主義哲學家和文論家正是圍繞著以“聲音為本”傳播、交流的文化機制的利弊來展開對西方“邏各斯”傳統的剖析與解構的。對于漢語哲學家來說,面對這個課題就不知所從,很被動地從漢字的象形角度去體驗對漢文化的解構是什么滋味,結果是不言而喻的皆大歡喜;原來西方人要解構其拼音(記錄聲音)的文字(因而也就是文化)而走向漢字式的象形文字的書寫(幾乎就是書法)狂歡節。由“聲音”轉向“書寫”的思維革命,就這樣被一些漢語哲學家們想像為從意義轉向審美的文字游戲。因而,所謂“后現代”、“解構”的真正底蘊就被沖洗得蒼白失色,被善于“深入淺出”的注疏者們梳理成“普天之下并無新事”的吉慶有余的場景。
這不能不說是莫大的悲哀,而這種悲哀之源正是由于漢語思想者們對聲音與形象的過度依賴。
我們從小到大的學習過程,讀的方式是從朗讀到默讀發展的。這兩種方式對風俗習慣的特征形成有著難以估量的作用。
朗讀,促進思維的同一性。因而鼓吹同一性的權力話語的增長與普及尤其偏愛這種方式。如兒童跟著教師朗讀,聲音的明確是首要要求。當兒童發聲時,教師的統治與教化地位與受教者的被統治被教化的關系就達成了。這種權力關系滲透到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圣經》中多次描述上帝開口說話,古猶太先知們必須躲在帳幕后傾聽,然后將上帝之言傳達于民眾。那時候,上帝說的話是很多的,足以滿足民眾朗讀并歌頌的需求。“大音稀聲”的體驗,是默讀普及之后才有的事。
朗讀,尤其是集體的齊聲朗讀,聲音的抑揚頓挫之間不但傳達了同一性的知識密碼,而且形成了審美的共同基礎。在西方,巴洛克音樂達到了同一性的審美的最高典范。而世界各地的民間音樂,其特征的存在,正是由于民族內部的同一性審美準則的保持。
在集體朗讀的規范下,集體中所有人的聲音既不能僭越也不能滯后,不能出現聲音的異端。而且,即使領讀者的聲音也必須服從既定的原則。在漢語中,這種既定原則似乎是如此明確而強大,以至于排除了書寫的標點符號的需要。可以做一個實驗,當代漢語倘若仍舊以朗頌為主,則標點符號仍然可以減少到零。標點符號是為默讀而準備的。
詩歌在朗讀盛行的時代最有力量,其飽滿的聲音帶著意義以物質的方式敲打著民眾的心房。而默讀更屬于散文時代。詩歌的衰落,乃是由于朗讀的逐漸式微。朗讀幾乎不可避免制造眾口齊聲這種輝煌的儀式,這是它為現代人所詬病的原因之一。古典詩歌的節律與押韻,即使僅僅停留在文本上,它也是為預期中的朗讀而存在的。朗朗上口的詩歌消失了,乃是因為那種同一性的閱讀方式消失了。
形式的同一性,維持了意義的同一性,道德的同一性也就蘊含其中。
默讀時代的來臨,乃是因為書寫的發達。默讀中詞句的歧義大量存在,同一性自然就受到挑戰。詞與物的聯系,在默讀中變得豐富而暗昧。不同文明、不同民族之間的交流,只能在默讀中完成。文本翻譯、誤解,既是默讀的需要,也是默讀的結果。翻譯的文本不可能也用不著朗朗上口,朗朗上口的其實仍然是那些已經在口的詞句。
默讀促進了人類智性的大規模發展,默讀能容忍歧義,也就能寬容異端。即使在集體的默讀中,異端雜處其間也難以指證,而朗讀中的異端是無立錐之地的。默讀時代也會出現“文字獄”,但書寫者可以通過曲筆或者干脆不寫來躲避它。而朗讀中的變聲和沉默都是不可想像的。《一千零一夜》中那位殘暴的君王,制定了文化史上知識分子(講故事者)“不發言就死亡”的典型命運。
正因為如此,在同一性背景上的異端的聲音,由于其酷烈的命運而讓人尊敬,讓人懷念。而當代解構者們提倡從“聲音”到“書寫”的轉變,則另有深意。即根據“同一性”的宿命,異端的聲音可能會是更為強烈的專制的先兆,轉移到“書寫”和默讀,則有可能避免這種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