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虹
八十年代末,高爾基在十月革命前后撰寫的文章陸續在蘇聯的報刊重新問世并由多家出版社結集出版。雖然這些文章對西方研究者并不陌生,但耶魯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又將高爾基《不合時宜的想法》一書加上新序后再版。所謂“不合時宜的想法”是指高爾基一九一七年四月到次年七月在他主編的《新生活報》上開設的個人專欄的名稱,這些文章可以讓那些只了解一九○五年革命時期和三十年代的高爾基的讀者看到另一個高爾基:一個激烈地反對革命的高爾基。
高爾基為什么要反對十月革命?這里有必要先簡單回顧一下當時的形勢。二月革命之后,俄國的政權由臨時政府和蘇維埃分享,從法理上看,二者都具有過渡性質:前者是在由沙皇退位和由全民選出的立憲會議產生正式政府之間的過渡,后者則是由武裝的工人和士兵在革命過程中自發組織起來的類似于地方自治性質的代議制權力機構,倘若憲政能順利進行,它將為正式議會所取代。當時俄國的困境是:一方面憲政的建立必須待以時日和各政治力量的妥協和合作,另一方面四年的戰爭和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如土地問題)又十分尖銳。列寧的路線是立即用社會主義革命來解決社會矛盾(當然列寧更深一層的考慮實際上是用俄國革命來引發歐洲甚至世界革命)。經過一系列復雜的演變,布爾什維克控制了蘇維埃的多數并于十月份武裝推翻了臨時政府。實際上,布爾什維克的奪權并未遇到有力的反抗,多數反對派當時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即將召開的立憲會議將用合法的形式產生憲法和政府。一九一八年初召開了立憲會議,在全國范圍內選出的代表中主張首先確立民主憲政體制的其他社會主義政黨(社會革命黨和孟什維克)占了多數,他們拒絕討論由布爾什維克政府提交的議案,于是第二天即被布爾什維克用武力驅散,列寧宣布“人民委員會”為正式政府,蘇維埃為正式議會。
這一時期的高爾基以一個自由知識分子的身份創辦了《新生活報》(一九一七年四月)用“不合時宜的想法”為總標題發表了大量文章,反對日益激進的社會政治傾向,主張俄國的唯一出路在于文化、科學、教育和改造人的靈魂。《新生活報》創刊號的文章即題為“革命與文化”,其中高爾基提出了“心智是首要和最終的創造性力量,各階級應該持久地為它的發展而努力”的觀點并成為后來所有政論的主題。一個月后高爾基發起建立了“實用科學自由協會”,次年三月又建立了“文化與自由,紀念二月革命協會”。這兩個組織中除了科學家以外,還包括了大量的非布爾什維克的政治家和社會活動家,其宗旨是在日益激烈和壓倒一切的政治斗爭下為科學和文化的傳播保留一塊陣地。
對當時的政局,高爾基主張維護多黨競爭和向憲政過渡的局面。他和當時絕大多數社會主義者(包括“四月提綱”以前的大多數布爾什維克領導人)一樣,認為俄國的經濟和階級狀況遠未成熟到發動社會主義革命的程度,當前任務是鞏固民主成果,發展工人力量。但列寧回國后的“四月提綱”提出了社會主義革命的口號并基本統一了布爾什維克的認識,俄國的政治局面變得尖銳起來,這使得高爾基深為不安。在六個月中,他一再呼吁抵制革命。十月間他除了發表加米涅夫和季諾維也夫透露布爾什維克即將發動政變的談話,而且于十月十八日(離革命僅一周)發表題為“人們不能沉默”的文章,要求布爾什維克中央澄清關于政變的傳聞。十月二十五日革命發生后,高爾基的反應是又驚又怒,十一月上旬他接連發表了《致民主派》和《致工人》兩篇文章,指責布爾什維克逮捕臨時政府的成員并向工人呼吁不要支持布爾什維克,說他們正成為布爾什維克“政治實驗”的犧牲品。在這一點上,他的“列寧對待工人階級就像工匠對原材料一樣”,以及指責列寧和托洛茨基已經被權力所“毒化”的話至今仍然被西方學術界廣為引用。在他看來“和平法令”完全是空洞的,因為國內沖突已經代替了國際戰爭,而對銀行和大工業的國有化也并不會帶來更多的面包。當立憲會議被驅散時,高爾基說布爾什維克的來福槍驅散了近百年來俄國最優秀分子為之奮斗的夢想。在立憲會議被驅散的當天(一月五日)彼得格勒發生了部分支持立憲會議的工人上街游行但被鎮壓的事件。針對《真理報》的游行是由“資產階級和銀行家”所組織的說法,高爾基反駁說:《真理報》在說謊,它明知游行的參加者來自彼得格勒的幾個最著名的工廠區,他們支持的是立憲會議中的二百四十六個非布爾什維克的社會主義政黨代表而并非被認為代表了資產階級的立憲民主黨。而即使對立憲民主黨的代表,高爾基認為也不應被排除出民意之外,因為他們不但是自由選舉產生的,而且代表著俄國最有教養的階層,并得到一部份技術工人的支持。高爾基譴責這次鎮壓的文章用了一個醒目的標題:“一月九日和一月五日”,把這事件與一九○五年一月五日沙皇軍隊對請愿群眾的鎮壓相提并論(高爾基曾有《一月九日》一文紀念那次事件)。
高爾基對革命的這種態度與他對俄國歷史文化特點和所謂“國民性”的認識有內在的聯系,這一點使他區別于那些因拘泥于經典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而反對俄國革命的人。作為對社會底層有深切了解的作家,高爾基對俄國人民和文化傳統中的消極面有深切的體驗,尤其是野蠻,殘酷,既怯懦又好斗,盲從權威但又沒有真正的組織意識,忍受苦難的同時又充滿迫害欲,等等。一九○五年革命失敗后高爾基流亡西歐,直到一九一三年由于沙皇慶祝羅曼諾夫王朝建立三百周年大赦時才回國。在這段時間里他對西歐文明有了切身體驗,反過來加深了他對俄國問題的認識。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我們俄國人總是被黑暗和邪惡的東西所吸引……在歐洲我們也總是尋找那些和俄國相似之處,當我們發現了骯臟、欺詐、謊言和粗俗的時候,我們是多么滿足——原來和我們一樣!一個俄國人總要花上很長時間才會發現那種使得歐洲不同于俄國的地方:他的穩定和發展著的民主,對個人的尊重,對組織和訓練的接受能力,在精神領域的創造性才能。”他甚至認為俄國只有“脫亞人歐”才能進步:“只要我們不同亞洲決裂,只要我們不屬于歐洲,我們就不會有真正的進步。”
這種對俄國問題的認識,加上四年戰爭所造成的社會失序,道德感和人的生命價值的進一步遭蔑視,使高爾基認為一場不成熟的、依靠煽動、訴諸暴力的革命將以合法的形式將俄國群眾中最具破壞性的本能釋放出來。在他那封要求布爾什維克領導人澄清有關政變的傳聞的文章中他說這樣的革命“將把群眾中所有被分崩離析的生活、被謊言和骯臟的政治所激起的黑暗本能像野火一樣煽動起來,人們將被憤怒、仇恨和報復所毒化。”革命后高爾基的文章中充滿了對街頭暴力和在他看來完全喪失了理性的暴眾行為的譴責,例如十二月七日他在一篇諷刺“無產階級是新文化的創造者”和“群眾專政”的文章中描繪了“群眾”是如何“民主”地表決把一個被打得半死的小偷扔到冰河里淹死的場面。他認為俄國人在心理上仍然生活在一個大眾迫害和謀殺能不受懲罰,個人生命一錢不值的國家中。他甚至把街頭暴力和充斥于報章的對政敵或論敵的欲置之于死地的攻擊都視為一種從致人痛苦中得到快樂的病態心理。
更為尖銳的是,高爾基不同意那種認為革命激發了群眾的“階級意識”的看法。在“文化與自由”協會的一次講話(發表于“不合時宜的想法”專欄)中,他針對“無產階級是最革命的階級”和“農民的作用”的問題說:“我不認為人們能嚴肅地把整個無產階級作為一個有文化的心智的力量來談論。也許在同資產階級的論戰中,為了壓倒對方和鼓舞自己的士氣這樣做是有必要的。但在這里,在嚴肅地聚集在一起深入思考俄國命運的人們之中這樣做是完全不必要的。無產階級就其大部分來說僅僅是一個物質力量,一點也不多,農民也是如此。”他說如果一個工人以屬于某種特殊的社會等級的口氣炫耀說“我是無產者”,那么他的腔調正像一個貴族聲稱“我是貴族”一樣讓人生厭。在一九一八年六月他斷言說:“沒有任何證據表明群眾中已經產生了一種與過時的對自己、他人和社會的態度作斗爭的新的意識。”
高爾基在反對革命的同時,認為唯一能拯救俄國的是聯合知識分子的力量,在全國建立起傳播教育和知識的網絡,用“文化”來取代“階級意識”,他說:“首先要建立起由這樣一些知識分子組成的聯盟:他們認識到單靠政治教育和政治宣傳不可能培養出新人:煽動敵意和仇恨將把人們導向純粹的殘酷和野蠻;立即的和大量的文化工作對國家的復興是必需的。”他在這些文章中一再提出知識分子是俄國的大腦和心臟,是唯一的理性的力量。早在十月革命之前,他就對等級制社會崩潰后大眾地位的上升和一定程度上的強權對知識分子造成的壓力深表憂慮。他在五月二日的文章中強烈譴責了一個士兵團隊的代表委員會通過決議把五十三個藝術家送上和德國作戰的前線服役。他說他并沒忘記平等,但并不認為在托爾斯泰、拉赫瑪尼諾夫和這些士兵之間存在著這種平等。十月革命之后知識分子的處境使他更是憂心如焚,他一再用“大腦在流失”、“俄國在出血”來形容由于政治原因和生活物質的匱乏使俄國知識分子遭受的損失。
列寧對高爾基“不合時宜的想法”給予了最大的寬容。這部分出于對這位具有世界聲望的“無產階級作家”的尊重,部分出于對高爾基與布爾什維克黨的深厚的歷史淵源的珍惜,更重要的是出于他對高爾基的了解。自《母親》出版之日起,列寧即視高爾基為屬于工人運動的作家,盡管他們在一九○八年和一次大戰時有過分歧(前者是因為高爾基在黨內分歧中支持波格丹諾夫和盧那察爾斯基,后者是因為高爾基經手出版《帝國主義論》時曾堅持要列寧刪掉批判考茨基的部分),但這種分歧只是讓列寧相信高爾基最終會回到“我們”這一邊來。然而,進入一九一八年后,在布爾什維克把鞏固政權作為壓倒一切的任務的局面下,高爾基對革命的日益尖刻的攻擊逐漸變得無法被容忍。當高爾基在《一月九日和一月五日》中把新政權與沙皇政權相提并論時,《真理報》和其他布爾什維克報紙開始反擊,它們從說高爾基“正在離開人民”到“卸下他的面具”和“憎恨人民”。彼得格勒蘇維埃曾動員承印《新生活報》的印刷廠工人罷工,但未成功,后又斷絕其紙源,但高爾基設法從芬蘭進口了紙張。一九一八年六月,《真理報》發表“群眾來信”對《新生活報》的經濟來源提出質疑,高爾基立即發文澄清了這一問題并反唇相譏,說從一九○一年到一九一七年,有難以計數的錢款經他的手交給了布爾什維克用于出版報刊,它們倒確實多數來自“資產階級”(高爾基曾經不但用自己的稿費和版稅資助布爾什維克,而且更重要的是為布爾什維克向他的一些富商朋友募捐,例如紡織廠主莫洛佐夫和家具商施密特,他們甚至把遺產都指定留給布爾什維克),并說列寧對于這點應該記得很清楚。這次筆戰之后不久,彼得格勒蘇維埃經請示列寧封閉了《新生活報》。列寧在指示中說:毫無疑問,當全國都在為蘇維埃政權的生存而戰斗的時候,“任何知識分子的悲觀主義都是極端有害的”。
《新生活報》被封閉后,高爾基失去了公開的論壇,但實際上在此之前他就給前妻佩什科娃寫信說他打算同布爾什維克在自愿的基礎上合作,他“對沒有實際效果的文字抗議感到厭倦”了。八月底列寧的遇刺受傷提供了一個機會,高爾基前去探望(他們已有六年未見面了)。除了高爾基自己多次刪改直到一九三○年才最終定稿的長文《列寧》,沒有別的材料對這次會面提供更進一步的描述。從高爾基的文章中,結合后來的情況,人們有理由認為這次會面意味著一種“休戰”,并進一步達成了某種“君子協定”:列寧同意高爾基從事拯救俄國文化和知識分子的工作并允諾給予最大的幫助,而高爾基則答應為建立知識分子和蘇維埃政權的聯系而努力(從《列寧》一文中看,列寧對此是保留懷疑的,他對高爾基說“正是我們負起了喚起人民行動、向世界說明生活的全部真理這一巨大任務,我們給各民族指出了一條通向人類生活的康莊大道”并“為此而吃了知識分子的一粒子彈”。見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七年版《列寧》第四十六頁)。此后,高爾基為處境艱難的俄國知識分子做了大量的工作,他頻繁地往來于彼得格勒和莫斯科之間(他不愿離開“資產階級”的舊都,搬進“無產階級”的新都),為被捕者求情,為饑寒交迫的知識分子申請食品券。最難以置信的莫過于他竟然為公爵加夫爾里·康斯坦丁諾維奇夫婦弄到出國護照(在他眼里他們是學者和演員,當時另外三個公爵已被處決),公爵夫婦去了芬蘭后又到了美國,有《大理石宮殿》一書記述此事。一九二一年當蘇俄面臨大饑荒時,高爾基在蘇維埃政權和知識分子之間斡旋,組織了一個非官方(有政府官員參加)的“全俄救災委員會”(其中甚至包括托爾斯泰的女兒,很多人當時還在獄中)與西方國家,主要是美國的救濟署簽署了糧食和藥品的援助協定。當時高爾基在歐美報紙上發表文章,呼吁援助“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巴甫洛夫、莫索爾斯基和格林卡的國家”。這或許是高爾基唯一的一次在蘇維埃政權和舊知識分子之間的成功的聯系。
曾經大聲疾呼“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然而當暴風雨真正來到時這種大聲疾呼卻又變成了“不合時宜的想法”,這是高爾基讓左派朋友吃了一驚。十年以后他“一邊倒”(這是他一九二九年給老朋友庫什科娃信中的話)向斯大林體制,又讓他的右派朋友吃了一驚。這里無法對高爾基的這兩個極端背后的一致性詳加探討,只是想指出其中并非毫無蹤跡可尋。在一定意義上,正是那些促使他反對十月革命的因素導致他擁抱斯大林體制。他是這樣一種意義上的一元論者:他們相信所有的社會問題都能夠徹底解決——借助一種方法,通過一條道路,依靠一種力量。十月革命前后他的一元論是文化精英主義,科學救國論,奉知識分子為彌賽亞和普羅米修斯(其散文詩《丹柯》就塑造了一個在黑暗中把心掏出來點燃為迷路的大眾指引方向的英雄),視群眾為必須重新塑造的舊人。這使得他無法接受以大眾動員為基礎的以上層社會和知識階層為對象的革命,觸目之處都是破壞和毀滅。然而十年之后,革命的破壞階段結束,進入建設時期,新文化和新人已具雛形,高爾基所最擔心的農民(他曾經在《不合時宜的想法》中說:“如果我們的農民是野獸,我們必須承認”。在《列寧》中則比較緩和地說:“農民的動物式的個人主義,以及他們幾乎全無社會感情——這一切使我苦悶了一生。”)正在被集體化,這一切與高爾基的理想殊途同歸。沒有別的比看到俄國成為一個有秩序的大工廠,俄國人被脫胎換骨更讓他高興的了:俄國的問題終于有了一個解決。此刻他的一元論的社會哲學從文化精英主義合乎邏輯地轉向了國家和政治崇拜。正是出于對高爾基的這種一元論本質的洞察,列寧在封閉《新生活報》的指示中強調說他毫不懷疑高爾基仍然屬于工人階級的事業,他只是暫時迷路,將來會歸隊的。高爾基的這段曲折一定程度上在激進主義革命的知識分子朋友或同路人中頗具代表性,那些與革命時分時合,雖有齟齬但最終仍然認同的人為數不少,只是不如高爾基富有戲劇性罷了。
(MaximGorky,UntimelyThoughts.YaleUniversityPress,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