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維明
準備飛往德國萊比錫參加由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學及哲學研究所和萊比錫大學合辦的當代新儒家國際學術研討會前夕,接獲北京三聯書店的電傳。欣聞根據我一九八八年夏在臺灣大學授課錄音而整理出來的講稿——《現代精神與儒家傳統》將在大陸出版。
在萊比錫宣讀的論文是從儒家人文精神的視角對主導現代西方價值取向的啟蒙心態進行反思。這項“勞心”的知性工作是以探索現代精神與儒家傳統的復雜關系為起點的。匆匆九年、回顧當時在臺灣大學哲學系和歷史系合辦的濃縮課中所涉及的論域,如以韋伯、帕森斯及哈貝馬斯一脈相承所建構的理性化過程為現代性的本質特色,使我深深地感到發掘儒家傳統的人文資源不僅有助于中國現代精神的發展,也可為建構全球倫理提供條件。
這個設想,一九八五年春季在北京大學開設“儒家哲學”講座時,曾受到各種責難,但近來兩岸四地(大陸、港、澳和臺灣),新馬一帶,乃至散布全球各處的華人社會(特別是馬來西亞),主動自覺地認同儒家人文精神的知識分子已大有人在;積極參與儒學創新的學人在文化中國也屢見不鮮。放眼將來,具有儒家特色的現代性在東亞(包括工業東亞——日本、韓國、新加坡和臺、港地區以及社會主義東亞——中國大陸,朝鮮及越南)出現的可能性極大。其實,“東亞現代性”雖然深受西歐和美國的影響,但卻不只是西方發展模式的翻版而已,那么不論工業東亞或社會主義東亞(當然社會主義東亞正在工業化,而工業東亞,如新加坡在經濟和政治層面的策略選擇也有明顯的社會主義的傾向),都和傳統有血肉相連的關系。在塑造東亞傳統起過決定性作用長達數世紀的儒家可發揮積極的作用。
然而,我們如何確認當今東亞社會中的儒家因素呢?一般學者多半從政治文化的側面來理解儒家在東亞現代性中仍起作用的正面和負面因素。我想還必須把以下幾個側面也列入考慮才有一窺全豹的可能:一、知識分子自我認同的精神資源;二、企業倫理;三、民間社會的“心靈積習”;四、生命形態的價值取向。
一九八八年在探討現代精神這一議題時,我從韋伯有關資本主義興起的命題切入,介紹了現代西方以勢橫決天下的文化理由,帕森斯的現代化理論和以美國社會為典范的西方現代性,并特別提出哈貝馬斯有關理性的觀點。當時我認為全球化和根源性之間的緊張使得西方現代主義面臨危機;若想從根源處著手來探討解決核戰威脅、生態破壞、貧富不均、人口爆炸和社會解體種種問題的人類長久共生之道,就必須改變人類社群以“啟蒙心態”為基礎的游戲規則,建立全球倫理。
目前我更清楚地意識到現代性中的傳統問題以及現代化可以擁有多種文化形態的可能和必要。從最近主持的科研項目“東亞現代性中的儒家傳統”可以窺得幾分消息。儒家傳統在塑造東亞現代性中所起的作用已顯而易見。固然我們尚不能定義東亞現代性為儒家傳統的現代轉化,但東亞的市場經濟、民主政治、民間社會和價值體系卻都和儒家結了不解之緣;這類現象在比較研究的背景中特別顯赫。由“網絡資本主義”、“軟性權威主義”、“信賴社會”、“社群倫理”及“團隊精神”所構成的東亞現代性當然和儒家傳統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儒家命題,即儒家倫理和東亞現代性之間有選擇的親和性,并沒有反證新教倫理和西方資本主義精神興起的韋伯命題,但卻迫使韋伯命題只適用于現代西方,也就是說西方的現代化雖在歷史上引發了東亞的現代化,但沒有在結構上規定了東亞現代性的內容。因此,東亞現代性是西化和包括儒家在內的東亞傳統互動的結果。由此類推,伊斯蘭教之于東南亞,印度教之于南亞,佛教之于亞太,天主教之于拉美,東正教之于俄羅斯,乃至本土宗教之于非洲都可以發揮塑造現代性的作用。現代化的多元傾向乃至非西方的現代文化的創生皆可不言而喻。
然而,具有儒家特色的東亞現代性和突出西方現代精神的啟蒙心態不僅有歷史因緣(譬如伏爾泰和萊布尼茲都有“儒家情結”,即使康德也曾被解讀為有中國情懷的哲人),而且在結構上也有不約而同的相似之處。在這一復雜的關系網絡中,儒家本身的現代轉化即與啟蒙心態難分難解,因而呈現出曲折多樣的景觀,近來我從儒家人文精神的論域對啟蒙心態進行反思和批判可以說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發展。
既然在目前具有儒家特色的東亞現代性是現代化傾向多元最有說服力的個案,那么以韋伯、帕森斯及哈貝馬斯一脈相承所建構的理性化過程為現代精神的本質特色的提法,便會導致如此熟悉而又如此生疏的雙重錯覺。說熟悉,啟蒙心態所標志的“利益領域”包括市場經濟、民主政治和公民社會以及“核心價值”(如自由、平等、人權、理性、法治和私有財權)都已成為海內外中國知識分子耳熟能詳的觀點。說生疏,正因為東亞社會所體現的發展模式并非歐美資本主義精神的翻版,啟蒙心態所標志的“利益領域”以及“核心價值”又都和工業及社會主義東亞的實際經驗格格不入。固然,西化已滲透東亞的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中的各領域、各層面,但深受歐美影響又和現代西方大不相同的東亞現代性的出現,表示中央政府的宏觀調控、知識精英的政治參與和民間社會的宗教活力可以為東亞的利益領域開拓在歐美雖未必不可能但的確不多見的空間。同時,仁、義、禮、智、信的核心價值也可以為東亞建構一套凸顯義務、同情、辭讓、正義和公德、從小康趨向大同的社會理念。
儒學創新必須培養自我批判的智慧和能力,以充分吸取西方現代精神為發展的渠道。“植根儒家傳統”(一條有源有本而且與日俱新的思想長河),面對現代人的存在條件,提出有哲學意義的洞見,正是落實這一策略的設想。表面上,植根儒家傳統和充分吸取西方現代精神是自相矛盾的命題,但通過三代知識分子的共同奮斗,當代儒學確然已有高瞻遠矚的視野、勇猛精進的動力、廣結善緣的胸襟、己立立人的志趣。這種以掘井及泉的自我意識使認同感深化、以多元開放的全球倫理使適應力加強的共業已為儒家傳統的現代轉化創造了契機,而且正為現代精神提供具有儒家特色的人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