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事近錄

國有企業的改革成為中國今天改革的頭等難題，而其中重要的又是所有制問題。對此經濟學家們紛紛陳述自己的觀點。

張春霖指出，資本所有者與經營者的脫離是造成“企業家缺位”的原因。從所有者角度看，他把這種現實稱為資本所有者的“行為障礙”。也就是說，國有企業的資本一部分來自代表全體居民的國家，另一部分通過銀行來自居民個人儲蓄。但是，無論居民作為整體還是個體，都不具有作為所有者的行為能力。居民作為整體，沒有與國家談判、簽約和履行契約的能力，因此不可能影響經營者的選擇和投資決策。作為個體，居民在與銀行交易時，國有銀行處于絕對壟斷地位，居民除把資本存入銀行外，幾乎再無別的選擇，銀行的國有性質也使得居民很少考慮存款風險，同時無力干涉銀行的資金如何應用。從經營者一方面說，無論是經理還是行政人員，都不是資本所有者，也不是資本所有者選定的利益代表，而是“國家”選的“干部”，他們不可能為自己的決策后果承擔責任，在這個意義上，他們并不是企業家。

如何使資本擁有者與經營者合一？如何使資本的擁有者直接成為經營者？在現實中這一點困難重重，因為中國大多數資本所有者擁有的“資本”數額是微不足道的，而在經濟轉軌時期，由于法律和制度的不健全，利用制度上的漏洞和職務上的便利取得較多資本和財富的人，其實又并不真正具備經營一個企業的能力，在中國的現實中，擁有較多資本和擁有經營能力的個人還是明顯的兩個概念；因此，問題還是，到哪里去尋找資本與能力統一的企業家？(《國有企業改革中的企業家問題》)

張維迎則指出，過去的企業改革理論強調的是對經營者的激勵問題，而沒有強調經營者的選擇機制問題。而實際上，由誰選擇經營者和誰來當經營者，比經營者是否有工作積極性更重要。而當一個經濟中實際上沒有真正的個人財產所有者時，我們其實也失去了判別有經營才能的人的一種機制——個人財富。其結果必然是，大量一無所有的笨蛋，與同樣一無所有的聰明人在同一起跑線上競爭當“經理”，即使在最理想的狀況下，實際上經理的平均經營能力大概不會比總人口的平均能力高多少，這大概就是中國的現實。(《對三個評論的答復》)

中國的改革在解決經營者的激勵機制方面取得了很大進展，但經營者的選擇機制并沒有多大改變。這是下一步要解決的主要問題。

經濟學家們傾向于認為，在不愿意或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所有制問題的前提下，目前大約只能明確一種“次優選擇”(Second－best Solution)的方案。

以上兩文均載于《中國書評》第十期。

“故士大夫之無恥，謂之國恥”

《天涯》雜志1997年第1期發表余世存的文章《國恥》。

文章指出，八十年代末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為許多“文化精英”們提供了一個練手的對象，他們以此為起點勾畫出輪廓體系。“遏制中國”、“中國威脅論”與狹隘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喧囂一時，正說明了這一點。

當這個混合體對世界說“不”的時候，立刻成為一個新聞事件。卻少有人為這種“沖突”正名。五四先驅者極明確地批評“拳匪”，但與義和團當年不同的是，今天對西方說“不”的很多人甚至去過西方，身受過基督教文明“洗禮”，是所謂的“文化人”。民眾也注意到，正是這些見多識廣的文化人曾給他們引見了一種先進文明的“優越性”，告訴他們“人性”向往的狀態是什么樣子。不料他們在轉了一圈之后又有了新的發現：現在，正是他們在聲討那一文明的“罪孽”。問題是“文化人”推翻自己制造的神話后又給平民百姓下了一個個新命令，他們反省過自己嗎？

何家棟先生把這種“像進過城的阿Q以條凳笑長凳，又可以長凳笑條凳”的現象稱為“洋Q現象”或“洋Q的思維”。他們教化中國人，卻從不去檢討我們社會的方方面面，從不指證我們自己的問題是什么。

于是，西方人所說的一個沒有時間的社會，一個不斷在重復的歷史就再一次成為我們面臨的現實威脅。例如，樣板戲的火爆，對公社模式的贊美，“東風吹……”的號角又響遏行云，而且是為新一代人(新生代)所實踐。

這就是我們的好傳統。

當那些道貌岸然的講當下社會風氣日下，講某些人誤國殃民的演說家演說得意忘形時，我要說，“不，真相不是這樣的”，“災難的制造者誠然應該討伐，但我們，災難的受害者，旁觀者也難逃其咎。我們也不是清白的”，“你不能說嫖客與娼妓，行賄和受賄，哪一方更無辜”。

所以讓我們記住顧炎武的老話：“恥之于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故士大夫之無恥，謂之國恥”。

什么是知識的系譜學

智河在《福柯系譜學探微》(《國外社會科學》一九九七年第一期)一文中，探討了福柯的系譜學。

文章認為，說系譜學方法簡單也簡單，其實它就是一種將事物“陌生化”的方法。所謂的“陌生化”，就是將“熟悉的東西弄不熟悉了”，在人們過去認為簡單的地方發現復雜。福柯經常受到的指控是，它是反歷史的或非歷史的，但是福柯批評的是西方思想家杜撰的“歷史”這個概念而不是歷史本身，“沒有人要求否定歷史。我們唯一關心的是弄清在黑格爾的偶像黃昏之后，我們能否獲得一個清醒的歷史概念。”

福柯的歷史觀有兩個目標，其一是追溯對象的出身(出處)，其二是標出對象發生。要實現第一個任務，首先要破除人們千百年來形成的關于“本質”、“本源”和“同一”的幻想。指出人們今天所接受的一切完美的事物或觀念可能擁有一個很成問題的祖先，如對理性——這個人類賴以驕傲的資本——進行譜系學追溯，將發現理性源于機會；對真理的獻身和科學方法的精確是源于學者的激情，源于他們的相互仇視，源于他們狂熱的、沒完沒了的討論以及他們的競爭精神——個人的沖突慢慢鍛造成理性的武器。自由概念也是一個階級的發明，是深深植根于權力中的。

“標出對象的發生”是譜系學的第二大步驟，實際上，打破人們關于對象的純粹“高尚”“同一”的幻想，正是為了給對象的“發生”留下空間，而對“發生”的考察，又徹底摧毀了人們關于“本質”，“同源”的看法。它試圖將一切置于歷史運動之中，這意味著，沒有任何對象能是純粹的本源(起源)、純粹的開端，要確定一個對象的出處，就是要追溯那些已被結合而構成對象的外來形式，真正的系譜學家的任務在于敘述某些元素的成份是如何分裂并重新結合起來的，這種結合所采取的形式。因此，歷史是人類從一種統治到另一種統治前進的權力儀式的戲劇，是一部“沒完沒了重復進行的關于統治的戲劇”。

福柯指出，“我并不是說人性不進步，我想說的是，提出諸如‘我們是如何進步的？這類問題是一種壞方法”。問題是：“事情如何發生？而且現在所發生的并不比過去‘發生的更好，更先進，更好理解。”因為即使啟蒙運動的領袖康德也沒有賦予現在以優先性，而是問：今天與昨天有何不同？

福柯的系譜學經常被指控為相對主義的，但福柯的系譜學所做的，只是揭示知識或真理標準的歷史性和知識與權力的關聯。“對于福柯來說，指出我們知識標準的歷史性，并沒有使我們的標準對于我們來說是無效的。”福柯并沒有一般的反對真理概念，只不過他更感興趣的是，這些有待于豐富的真理概念，在實踐中是如何具體被闡釋的。

觀念的力量不在觀念自身

喬清舉在《哲學研究》一九九六年第二期發表文章，分析了馮友蘭新理學體系存在著的結構的二元化問題。文章指出，馮友蘭的新理學的形而上學體系，存在著混同邏輯分析與哲學分析，把黑格爾的“邏輯”等同于維也納學派的邏輯，把邏輯的真值(truth value)當成了客觀事物的真實(reality)的矛盾。這種矛盾不僅表現出新理學在價值中立和價值判斷上的矛盾，更體現了中體西用和西體中用的矛盾，即中國傳統哲學與現代性的矛盾。

文章認為，中國哲學與當今世界哲學不能通過觀念嫁接直接相關。比如分析哲學就無法與中國哲學匯合，匯合了也不是中國哲學，就像已故王浩教授是一個邏輯學家，但不是中國哲學家。馮友蘭對傳統與現代性的超越所以不成功，是因為傳統與現代性不是一個單純的理論問題，而是一個現代化進程中的實踐問題。觀念的力量并不在觀念自身，而在它與現實的關系。所以，傳統觀念只有經過現代化的否定和充實，才會有與當代西方哲學直接對話的可能和說服力。

二十世紀西方哲學的整體狀況

《學術月刊》一九九七年第一期《一年來若干學術問題討論綜述》一文認為，二十世紀西方哲學分為兩個階段：上半葉主潮是語言分析，反對心理主義以個人意識或“主體性”作為合理認識和行動的基礎，代之以語言的意義和邏輯規則，造成邏輯經驗主義和分析哲學的全盛期；后半葉則轉向文化批評，反對笛卡兒創始的基礎主義認識論和科學主義，主張合理化并不能脫離社會、文化與生活方式而獨立，這種轉向的主要特征是：一、從主體中心的理性到嵌入于傳統、文化與社會中的理性和合理性；二、從基礎主義的認識論到社會化的認識論，從科學主義的知識到文化知識；三、從命題的語言結構與邏輯規則所具有的意義到言談的文化意義。

另一種觀點認為，二十世紀哲學可以概括為十大哲學問題：反形而上學，乃至得出了取消哲學的結論；主體性，大約可分為：主體哲學，無主體哲學和反主體哲學；語言轉向，語言獲得了本體論地位；實在論與反實在論；相對主義；“是”與“應當”的區分，這是圍繞認識論與倫理學的大問題；意向，胡塞爾認為語言符號只因為有了意向才有意義；整體論傾向；因果性和歸納問題；哲學融匯的可能性。

經濟的法律分析

邱本在《經濟的法律分析》一文(《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一九九七年第一期)中指出，很早以前，制度經濟學的創始人康芒斯在談論制度的功能時，就曾說過：“如果說支配人類活動的自我利益是‘蒸氣能源的話，那么引導動力的便是制度這臺發動機。”經濟學研究表明，在影響經濟增長的各種因素中，制度處于最核心的位置，而所謂經濟的法律分析，就是用法律的原理制度規則分析經濟。

與法律的經濟分析不同，經濟的法律分析指出，法律是市場經濟產生和存在的條件，是一個社會最基本的生產方式和生產要素，是影響經濟增長的最根本因素。經濟的法律分析其核心內容是：用憲法、民法、商法、經濟法、行政法、刑法、國際法和程序法等的原理制度規則，去分析市場經濟的市場主體、市場產權、市場交易、宏觀調控、市場競爭和經濟糾紛等問題。

吳宓的“博雅之士”與高等教育體制

針對我國外語教學為“外文而外文”的功利主義傾向，陳建中、蔡恒在《社會科學戰線》一九九七年第一期撰文回顧了吳宓先生在清華大學外文系進行的教育體制改革。

文章指出，最近二十年，在功利主義思想指導下，有的委屬高校外語系竟荒唐到砍掉科研教研室，改為教學年級教研室，走到讓科研放任自流的程度。外語院系的學生僅以說幾句外語為滿足，既無扎實的中外語文根底，又缺乏合理的知識結構，可以說，培養“會說外語的鸚鵝”之誤導已成為外語院系學術發展的障礙。這種情況與解放前的清華外文系形成鮮明對照。當時吳宓提出了培養“博雅之士”的主張，這就是以培養“有道德文章的知識分子”為目標。吳宓在一九三五年《清華周刊·向導專號》撰文指出，“本系始終認為，語言文字與文學，二者互相為用，不可偏廢。”“又本系教授語言文字之法，注意熟練及勤習，讀書、作文、談話并重”，“第一年更改良制度，加重習作。是故他系選修學生固可藉為研求專學入世任事之工具。”

吳宓提出了外文系的五個培養目標：“本系課程編制之目的為使學生：(甲)成為博雅之士；(乙)了解西洋文明之精神；(丙)熟讀西方文學之名著，諳悉西方思想之潮流，因而在國內教授英、德、法各國語言及文學，足以勝任愉快；(丁)創造今日之新文學；(戊)匯通東西之精神思想而互為介紹傳布。”

中國民間秘密語研究

曲彥斌在《中國民間秘密語(隱語行話)研究概說》《社會科學輯刊》一九九六年第一期)認為，民間秘密語亦即隱語行話，是一種語言的社會變體，一種屬于非主流文化的特定民俗語言現象。中國漢語秘密語濫觴于先秦，發達于唐宋，盛興于明清，形成豐富的體系，對民間秘密語的研究，體現了現代語言學的發展軌跡。

一九二四年發表在《歌謠》周刊上的民俗學家容肇祖的《反切的秘密語》和一九三一年發表的趙元任的《反切語八種》，是現代最早的研究民間秘密語的文獻，同年一月，上海東陸圖書公司出版了一部吳漢癡主編的《中國各界切口大詞典》，輯釋諸行語詞形態民間秘密語十八大類三百七十六子類，凡十余萬言，提出“實以社會之大，事業之多，切口秘奧，無以偵得之耳”，表現出社會分化和職業分工對語言造成的歷史性影響，這一點至今仍是我們關注民間語詞形態的主要出發點。

可疑的現實主義

邵建在《可疑的現實主義》(載《鐘山》一九九七年第一期)中指出，當下的“大廠”文學并沒有讓人感到現實主義回歸了，而是讓人感到現實和現實主義可疑了。

邵建認為，那個“大廠”文學奉持的至少是“煽情主義”，而且這種煽情又搞得很做作。“你看：那些廠長們動不動就被包圍起來，甚至有人對他動了拳腳，血任其往下流，他卻一動不動，說些掏心掏肺的話，于是工人感動了、沉默了。凡是這類場景，俱是作者濃墨重彩之處”。他似乎刻意要把那些“廠頭”們塑造成“無奈的救主”和“受難的基督”。然而每每看到這里我卻有說不出的別扭，因為它和現實的反差太大了，而讀者也不再那么幼稚了。

但裝“幼稚”的是評論家，他們把這樣的作品說成現實主義回歸了，甚至給這種文學定了位，叫做“分享艱難”的文學；天吶，分享艱難？誰和誰分享艱難？“寫到這里，正好想起《鐘山》那天晚上的招待，席上說起京都名氣挺大的某作家，也是在席上，一邊揀起一只大蝦子，一邊感嘆：唉，不知農民能不能吃得上，——莫非這就是‘分享艱難？”

現在再不妨看一看與它相關的“社群文學”，“社群”這個辭，明明是個分離性的概念，可是作者卻偏偏把它搞成一個“向心”之類的概念，所謂同心協力、達成共識、增加凝聚、分享艱難，大抵不出這個“表意范圍”。實際上，從大力張揚后現代的理論，然后又推出文化民族主義性質的“中華性”主張，再到現如今對“分享艱難”的“社群文學”的推崇，我們隱然看見從邊緣向中心，從兩側向體制努力的話語傾向，在我看來，這倒是一種很切實的“現實主義”的“文本策略”。

最后，我還要重復上次我說過的話，“今天，誰要撇開批判意識和精神去侈談什么現實主義，打死我，我也不信。”

明知“雷區”偏要“踩”

《望》雜志一九九七年二月號《明知是“雷區”為何偏要“踩”》一文中指出，前幾年，中紀委對大要案進行分析時發現，當年作案占案件總數的20％至30％，近幾年，這個比例又在增大。例如，貴州省去年查處了省國際信托投資銀行董事長向明序嫖娼、賭博、受賄等違法違紀問題，而向正是在其前任閻建宏因同樣罪行被判死罪不到一年內犯罪的。從案情來看，屬當年作案的一九九六年約占30％，屬中紀委二次會議后作案的約占50％，有的省甚至到了50％-80％。對于這些人來說，的確已經到了“為了腐敗，連命也不要了”的“頂風作案”的程度。

據統計，一九九六年一至十一月，全國紀檢監察機關共立案十三萬五千件，比上年同期增長10.9％，其中涉及縣處級以上干部五千六百四十三件，比上年同期增長17.2％，處理地廳級以上干部三百二十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