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洋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大多數人都不會否認,九十年代的中國學術研究已經達到了一個新的層面。其標志之一就是,學者們不斷地從新的視角、新的維度對中國歷史與社會進行再認識。由國家—社會二者之間的關系入手,用市民社會的觀念來分析中國社會,便是這樣的一個新視角。
然而新的視角也引發了新的問題。市民社會這個詞是西方政治學中的一個觀念,但它是否適用于中國社會?對此學者們似乎并沒有進行過認真的思考,也沒有給出令人滿意的回答,只是熱衷于分析中國的市民社會,或建構中國的市民社會。結果導致了用一個曲解了的市民社會觀念來分析中國社會,如把市民社會看成是單純以經濟活動為紐帶而形成的社會群體,或是從國家結構中分離出來的公共領域,是與國家或政府相對立、或是脫離國家直接控制和干預的所謂社會自治領域。
這種曲解有一個歷史的根源,就是大部分學者以為,市民社會起源于歐洲中世紀的城市居民群體。但是如果追根溯源的話,市民社會的起源無疑應追溯到古代希臘,同希臘的城邦制度有著莫大的干系。
嚴格說來,“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一詞具有特定的歷史含義,同西方文化中所特有的公民權(citizenship)這個觀念有著密切的聯系。而這就要追溯到古代希臘和羅馬了,因為現代西方公民權的觀念是在古代希臘羅馬時期形成的。英文中的civil和civility這組詞源出于拉丁文中表示“公民”和“公民權”的一組詞,如civis(“公民”)、civitas(“公民權”、“公民社會”)和civilis(“公民的”),而后一組詞又同古希臘文中的Polites、Pohteia和Politikos相對應,其含義也是從這里引申出來的。
希臘文中“公民權”(πoλιτεια)一詞的詞根是Polis,即“城邦”。也就是說,公民權和城邦是密不可分的。在古代希臘,城邦或國家(Polis)首先是一個公民集體。即是說,城邦是由公民(Politai)組成的。亞里士多德說:“城邦是一個公民群體”,即指此而言。在古代希臘,市民社會就是公民社會。實際上,希臘文中的Politeia一詞本身就有以城邦為基礎的公民社會的意思。公民是城邦的主體,在城邦中形成一個特權階層,并享有一定的權利,而這首要的就是參與城邦政治活動的權利。亞里士多德在給公民和城邦下定義時說:“當一個人有權擔任官職,或議會成員,或陪審團成員時,我們就認為他是城邦的公民,而當一個公民群體大得足以維持自給自足的生活時,我們就可以稱它為城邦。”顯然,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在希臘人的觀念里,公民權和政治參與的權力是分不開的。亞里士多德又說:“人從天性上來說是個政治動物。”這句話的希臘文原意是說,人從天性上來說是生活在城邦里的動物。這也就是說,公民只有生活在公民群體即城邦中才具有意義,離開了城邦這個公民群體,公民也就不成其為公民了。
從實際的歷史發展來看,在古代希臘,市民社會也就是公民社會。而這樣一個市民社會只是在古典城邦制度的確立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在古風時代早期,希臘各地的貴族統治導致了社會矛盾的普遍激化,并引發了社會下層為爭取社會與政治權利而同貴族統治階層進行的爭斗。古典作家的文獻記載表明,尤其是在古風時代,城邦內部的爭斗是一種普遍現象,是城邦社會與政治生活的一部分。這種爭斗導致了意義深遠的社會變革:貴族階層的權力得到削弱和限制,同時,以中小農為主的社會下層獲得了一定的經濟權利以及參與城邦政治的權利。這種變革的結果最終以立法的形式確定下來,便產生了制度化的政治體制——城邦制度,同時也確立了公民權的觀念。在斯巴達城邦,公元前七世紀前期的萊庫古立法標志著斯巴達城邦制度的確立。通過立法,建立了城邦的政治體制,規定城邦的權力機關為元老會議,由二十八名貴族和兩個國王組成。但是萊庫古還規定,元老會議的決議必須經過人民(damos)亦即公民的確認。為了滿足社會下層平均分配土地的要求,萊庫古將斯巴達人所占領的美西尼亞領土劃分成平等份地,分配給斯巴達人,分得份地者即成為城邦的公民。與此同時,他還在城邦的公民群體中推行一種共餐制。凡斯巴達的男性公民都必須集體用餐,但每個公民必須將其份地的一部分收獲上交城邦,以供共餐之用。共餐制是斯巴達公民行使政治權利的基礎,它與其獨特的軍事制度一起形成了公民政治生活的主要方式。十分明顯,公民的份地又是這種共餐制的基礎。通過這樣的改革,萊庫古從經濟權利和政治權利兩方面定義了公民權。公民擁有平等的份地,同時有權參加城邦的共餐,因而也有權參加城邦的社會與政治活動。
在雅典,城邦制度確立的標志是公元前六世紀初的梭倫改革。在改革以前,一個封閉的貴族階層(eupatridai)統治了雅典城邦。他們對下層農民進行無情的剝奪,許多農民陷入債務,甚至因此而失去自由,被賣身為奴隸。這種嚴酷的現實引起了下層農民的強烈不滿。在這種情況下,梭倫被推舉為立法者(nomothetes),以調和社會下層和貴族統治階層的矛盾。他在上臺以后,進行了全面的立法,先是廢除下層農民的所有債務和債務奴隸制,并將貴族強占的土地歸還給下層農民。接著他又按土地財產的多少將公民分成四個等級,賦予每個等級相應的政治權利。此外,他還建立了城邦的一些管理機構如四百人會議和人民法庭。梭倫的這些立法,同樣從經濟權利和政治權利兩個方面限定了公民權。債務奴隸制的廢除保障了公民的人身自由,債務的廢除和歸還土地給農民的措施改善了下層農民的經濟地位,同時確立了公民擁有土地的權利。公民等級的劃分一方面打破了貴族階層對政治權利的壟斷,一方面又把政治權利和土地財產聯系起來。雖然政治權利的分配仍然不是民主的,但即使是最貧窮的第四等級也獲得了基本的政治權利,即參加公民大會和投票的權利。對公民群體的限定亦即公民社會的形成實際上標志著雅典城邦制度的確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古典作家如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都把梭倫看成是雅典城邦的建立者。
由此看來,希臘公民社會是在城邦制度的確立過程中形成的,它也是城邦制度賴以存在的基礎。在希臘城邦中,公民群體是城邦政治與社會生活的主體。表現在政治方面,公民有權參與城邦的直接管理,參與城邦重大事件的決策過程。在實行民主政治的雅典,公民通過公民大會、五百人會議和人民法庭直接管理城邦。公民大會是城邦的最高權力機關,凡年滿二十歲的男性公民均有權出席公民大會。它也是最高立法機關,并對城邦的所有重大決策進行直接投票。五百人會議相當于城邦的常設政府機構,其成員從年滿三十歲的男性公民中抽簽選出,任期為一年,不得連任,而且任何公民一生中擔任五百人會議成員不得超過兩次。這就意味著,大部分公民都有機會成為五百人會議的成員,從而直接參與城邦的日常管理。人民法庭是公民參與城邦管理的另一重要機關,它有權對違反城邦利益的政治案件作出裁決,其裁決方式是由陪審團成員直接投票進行判決。陪審團成員的總人數達到六千,全部從志愿公民中抽簽選出,因此人民法庭實際上是公民行使其政治權利的又一個重要機構。在貴族政治的斯巴達,公民大會同樣對城邦的重大決策進行投票。所不同的是,公民大會不是唯一的決策機構,和它同等重要的還有由貴族組成的元老會議。雖然如此,貴族元老會議的決定也還必須取得公民大會的贊同。此外,公民對政治生活的參與還通過共餐制和集體的軍事訓練表現出來。共餐制是斯巴達公民行使其政治權利的基礎,也是公民參與政治生活的主要形式。包括國王在內的所有男性公民都要集體就餐,其目的就在于培養一種公民群體的集體意識。實際上,斯巴達整體的社會與政治制度即十分注重公民群體集體意識的培養。所有斯巴達兒童從七歲開始,都要集體生活,經過嚴格的集體教育。這種教育制度和它的共餐制在公民群體中培養了一種平等的觀念,因此斯巴達公民把自己稱為“平等的人”(homoioi)。在經濟方面,公民享有土地所有權,這是公民群體的特權。希臘城邦從根本上來說是以農業為經濟特征的社會,因此土地所有權在公民權的觀念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沒有公民權的自由人不能擁有土地和房屋,他們只能租用土地和房屋。另一方面,公民的土地所有權使得農民階層成為政治生活的主體力量,亦即公民社會或市民社會的主體,用著名古代史家M.I.Finley的話說,這是一個“全新的現象,在后世也極少出現”。
無論是在政治觀念上還是在政治制度上,古代羅馬人都深受希臘人的影響。拉丁文中的civitas一詞同古希臘文中的Politeia相對應,其含義也十分相近,意即“公民權”和“公民群體”。同時它還直接用來表示“國家”,與respublica的意思相近。反過來,羅馬人所說的“國家”(resPublica)一詞也含有公民群體之意。根據西塞羅的定義,resPublica亦即resPopuli,這兩個詞的直接意思指的都是公民群體的事務。西塞羅更進一步解釋道,國家應該顧及所有公民而不是部分公民的利益,所有公民都有權參與國家事務,而且國家必須建立在一套為所有公民接受、同時制約所有公民的法律之基礎上。顯然,在羅馬人的觀念里,國家和公民群體是等同的。和亞里士多德一樣,西塞羅也相信,公民的最崇高職責是參與政治生活。在羅馬歷史的早期階段,政治權利為貴族階層所壟斷。但從公元前五世紀開始,平民階層為爭取平等的政治權利,而同貴族階層進行了一系列的斗爭。結果到公元前三世紀,平民階層獲得了與貴族階層完全平等的政治權利,亦即完全的公民權。同古代希臘一樣,古代羅馬的公民權也包括政治權利和經濟權利兩方面的內容。公民大會是公民行使其政治權利的主要途徑,它是國家的立法機關,同時選舉各級官員(包括國家的最高行政長官——兩名執政官),并授予他們行使其職責的權力。此外,國家官員沒有處死任何羅馬公民的權力,只有公民大會才擁有這樣的權力。到公元前三世紀前期,主要由下層平民組成的平民大會也得到國家的認可,并獲得了立法權,成為羅馬政體的一部分。在經濟上,公民擁有土地所有權,同時可以享受國家所提供的各種補貼,其中最重要的是糧食補貼。顯而易見,公民群體是羅馬國家的主體,也是羅馬城內政治與社會生活的主導力量,而這個公民群體同樣包括農民和土地所有者在內。因此可以說,古代羅馬的市民社會亦即公民社會。
然而,古代羅馬的情形同古代希臘并不完全相同,它不是以一個中心城市為基礎的小城邦。通過一系列的征服戰爭,到公元前二世紀中葉,羅馬人建立起了一個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大帝國。但其所征服的絕大部分人口并沒有羅馬公民權,只有居住在羅馬城及其附近地區的羅馬人才享有全部的公民權,才能參與羅馬國家實際的政治生活,這個公民群體形成了羅馬的公民社會亦即市民社會。不過,羅馬人并沒有建立一套完善的官僚體制來管理其所征服的廣大地區,而是讓分布于帝國境內各地的城市實行不同程度的自治,同時管轄其周圍的農村地區。到羅馬帝國時期,這些城市按其不同地位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稱作coloniae和municipia,另一類稱作civitates。coloniae最早是由羅馬公民定居的殖民點,而municipia最早則是擁有自己的政體和官員的城市,它們部分享有羅馬公民權(但沒有選舉權),同時必須履行羅馬公民的義務。這一類的城市有著同羅馬類似的政體,同樣選舉自己的執政官和各級官員,使用與羅馬相同的官名,同時設立自己的市政委員會。civitates則是除coloniae和municipia以外的大小城市,其城市政體多種多樣,有些模仿coloniae和municipia,有些則是自己的政體。到羅馬帝國時期,全部意大利都獲得了有限的羅馬公民權,即沒有選舉權的羅馬公民權。因此,意大利的municipia和行省中的municipia地位并不完全相同。無論如何,所有coloniae和municipia都有自己的公民群體,他們在自己的城市內參與政治與社會生活,因而相對于這些城市自身來說形成了一個市民社會,它同樣帶有公民社會的性質。civitas一詞所代表的是享有一定自治權、擁有自己的公民群體的城市,但這里civitas所強調的不是城市本身,而是城市的公民群體,它不僅包括城市本身的居民,還包括城市所轄的農村居民。由于羅馬帝國各地的歷史背景極不相同,因此各civitas的政體也不盡相同。在帝國東部的希臘化地區,各civitas都保留了希臘城邦式的城市政體,而在拉丁化的西部,其政體多模仿羅馬的政體。雖然如此,所有civitates都擁有自己的公民群體,并有權從中選舉自己的官員和市政委員會,其公民雖然沒有羅馬公民權,但有權參與地方的政治生活和市政管理,在自己的城市中享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從這一點上來說,每個civitas也都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市民社會,它同樣也就是公民社會。
羅馬帝國滅亡之后,歐洲逐漸進入中世紀,城市生活走向衰落,代之而起的是封建莊園制度,農民變成了沒有自由的莊園農奴,市民社會也隨之消失。從十一世紀開始,城市首先從意大利和尼德蘭地區開始復蘇。但這時的城市同古代希臘和羅馬的城市已有很大不同,后者首先是社會政治生活的中心,而且總是包括它周圍的農村地區。而中世紀后期興起的城市首先是手工業和商業中心,并且同它周圍的農村隔離開來。實際上,中世紀后期城市的興起主要歸功于商人階層的興起與壯大。商業活動的增加首先在交通便利的地方形成集市,隨著大量商人的遷入,這些集市的所在地就逐漸發展為城市。隨著商人階層的壯大及其經濟實力的加強,他們開始為爭取自由和政治權利而斗爭。十一世紀后期,意大利的一些城市首先獲得了自治權,并建立起城市自治政體。其市政長官由選舉產生,并且沿用古代羅馬執政官的稱號。其后阿爾卑斯山以北的一些城市也紛紛爭取到自治權,建立起自己的自治政體,許多城市甚至同教俗封建領主簽定憲章,使城市的自治權得到保障。雖然各城市的自治政體并不完全相同,但它們都有一些基本的共同點,即每個城市都由一個市政委員會管理,其成員和城市官員均從城市的公民群體中產生,公民通過行會或公民會議參與城市的管理。顯而易見,中世紀城市自治政體的基礎仍然是它的公民群體。在某種程度上,“城市”一詞所指的就是它的公民群體。因此,當H.Pirenne說,中世紀的城市不是個體的簡單集合,“它本身就是一個個體,但卻是一個集合的個體”時,他所指的“集合的個體(collective individual)”就是城市的公民群體。在這一點上,中世紀的城市同古代希臘和羅馬的城市有著相同之處。公民享有人身自由,并有權參與城市的政治生活。這同封建莊園里的農奴形成鮮明對比,后者依附在封建領主的土地上,沒有人身自由。但公民群體的范圍有所限制,只有在城市內住滿一年零一天的人才能獲得自由(亦即公民權)。城市的公民群體形成了一個市民社會,對城市本身而言,它同樣等同于公民社會。但這個公民社會只是局限在城市范圍之內,它不包括其周圍的農村地區。
這樣,歐洲中世紀的市民社會同古代希臘和羅馬的市民社會有很大不同。雖然它的基礎同樣是公民權,但由于城市同農村的分離,由于公民權只限于孤立的城市之內,而不是普遍的權利,市民社會不再包括農村地區的居民。到了西方歷史的近現代,隨著城市和農村區別的逐漸消失,隨著二者之間界限的模糊,同時由于公民權擴大到農村地區的居民,市民社會的范圍再次將農村居民納入其范圍之內。它的界限不再像中世紀那樣,包括地域范圍的限制,而是完全代之以公民權為基礎。公民群體主要是一個政治群體,其社會與政治權利為國家政體所規定,它是國家政治生活的主體。從這個意義上說,現代西方的市民社會也就是它的公民社會。
總起來說,市民社會是在西方制度化政治體制中產生和發展起來的一種社會群體,同制度化政體一樣,它最根本的基礎是公民權及其觀念。制度化政體是建立在公民群體的基礎之上,它保障公民的政治與社會權利,并且要求公民積極參與政治生活,因而就形成了一個以政治生活為紐帶的公共領域。希臘城邦是制度化政體的原型,同時也孕育了最早的市民社會。羅馬人繼承了希臘人的政治思想和政治制度,雖然羅馬國家實行的是貴族政治,但其政體仍然以公民群體為基礎,屬于制度化的政體。歐洲中世紀的封建王權和教會統治打破了制度化政體的傳統,市民社會也隨之消失。到中世紀后期,城市的復蘇使得市民社會再次成為可能,就在于城市內實行的是制度化政體。但是,由于中世紀的城市產生于封建莊園制度之中,由于制度化政體僅僅局限于一些城市,因此,其市民社會也不是普遍意義的市民社會,而是特定歷史情形之下的市民社會,其覆蓋面受到特定地域的限制。從這個角度來看,歐洲中世紀的市民社會并不具備典型意義。實際上,歐洲中世紀的市民社會只是市民社會復蘇的初期階段,只是到了近現代,隨著西方各國制度化政體的確立,它才得以發展和完善。由此說來,似乎很難簡單地用西方社會中的市民社會觀念來分析當代中國社會的演進。
(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商務印書館一九六五年版,牛津大學一九五七年希臘文原版;P.B.Manville,The Origins of Citizenship in Ancient Athens,PrincetonUniversity Press,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