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統統跪下!韓國女老板歇斯底里地大叫……
下午3點,車間里的機器一齊停轉。是工休的時間。雖然只有短短的10分鐘,可對于那些在流水線上緊張操作了好幾個小時的工人們來說,卻顯得分外珍貴。他們已經連軸轉地加班很多天了,幾乎每次加班都要超過凌晨2點。籠罩在每個人身上的困倦和極度的疲憊,揮之不去。
孫天帥坐在工作臺邊,掩著嘴用力打了個哈欠,木木地看著眼前不再卷動的傳送帶,目光里茫然一片。靠他左首,一位來自湖南的打工妹,已經趴在工作臺上打起了瞌睡。她曾告訴別人她已經滿19歲了,可誰都不相信。身板瘦弱,小小的稚氣未脫的臉蛋,總帶一副很怯懦的受了驚嚇的表情。怎么看她,都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此時,她單薄的脊背正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睡得真香。
孫天帥知道這很危險。按老板定下的規矩,工間休息時,所有工人必須排成四隊,走到車間外面去。工人們大多不太喜歡這種作法,太像是監號里的放風了。此前,大家雖心里不高興,都還嚴守著規定,因為誰若違反了,就等于是引火燒身。老板心情好,罵你一頓也就了事;逢到心情不好,就很慘了:輕則罰款,重則開除。不管是罰款還是開除,對于那些辛辛苦苦想掙點錢并期望著以此來改變自身命運的打工仔、打工妹們,都絕不是件開心事。糟糕的是,老板又總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居多。
但眾人實在是太累了。況且,外面又正肆虐著從海上刮來的大風。誰也沒有勇氣走出車間,站在裹挾著早春陣陣寒意的風中。
于是,擔心和恐懼便被拋在腦后。大家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都懶得動窩。
金珍仙在車間門口出現時,是3點零5分。她的出現,立刻便引起了一連串的反應。最先發現她的人,馬上慌亂地起身站立,并小聲警示著邊上的同伴:老板來了!老板來了!
金珍仙的目光在車間里脧巡了一遍,所及之處,連最無精打采的人,也被那冷硬的目光拎離了座位。
金珍仙經常會為自己的目光有如此大的威力而陶醉不已。她當然也喜歡罵人,破口大罵;覺得罵還不過癮時,她會抬手打人,扇耳光。可有時她也會慵懶、嬌弱得既不想罵也不想打,她就會用眼睛兇狠地瞪視著對方。于是,在她目光的映照下,她很輕易地就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令她暗自得意的乞求、哀憐和馴服。這些低等的中國人,是那么輕而易舉地就被她的目光擊垮、征服,她幾乎從未遇到過哪怕是很無力的反抗和拒斥。金珍仙有時會情不自禁地自我崇拜,覺得自己真是個了不起的韓國女人。
金珍仙的表情突然就很古怪。她看見了孫天帥左面的那個湖南打工妹。也許實在是太困倦了,這小小的湖南妹子,對車間里的變化根本就一無所知,只是香甜地睡著。彼時彼刻,睡眠,就是她的天國了。
金珍仙被大大地激怒了。她覺得自己在這家工廠里生殺予奪的權勢和地位受到了挑戰,遭受了抵抗。這是她絕對不能容忍的事情。她趨前一步,抓起生產線上的一塊線路板,用力擲向酣睡中的湖南妹子。
湖南妹子終于被驚醒。她揉揉惺松的睡眼,待看清楚眼前已發生的變故時,一下子便從天堂墮入了地獄。她驚悚著站起身,極度的慌恐不安,使她那張小小的臉蒼白如紙。老天啊——她在心里喃喃自語。她實在不敢想像眼前的老板將會如何處置她。
許多情況下,弱者的容忍與退縮,往往更能促生和催化施暴者的囂張和乖戾。在湖南妹子巨大的惶恐中,金珍仙心頭的怒氣絲毫未減,反而愈發暴烈起來。她揮揮手叫過周圍的4個工長,命令他們舉起雙手,作投降狀:你們辜負了我的信任,沒有按我的章程管理好這些低賤的工人,就得受到懲罰。
工長們猶豫了一下,彼此望望,然后,相繼舉起雙手。
當時的情形一定挺滑稽:4個大男人舉著雙手,在一個女人面前。
有人偷偷地笑。
金珍仙掃了一眼竊笑的人,臉上掛著一絲冷笑:待會兒我看你們誰還能笑得出來。
“統統跪下,你們!”韓國女人的一聲大叫,在全車間120多名工人耳邊響起了一聲炸雷。一時間,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聽見沒有?你們統統跪下!”金仙珍轉向女翻譯:“你,跪給他們看。”
那個與金珍仙同為女人的翻譯(我們不知道她姓甚名誰),她跪了下去,很標準的跪姿示范。
金珍仙走向離她最近的一名女工:“你跪下!”女工搖搖頭。金珍仙便按著她的頭往下壓。女工很健壯;金珍仙于是用腳狠踢她的腿。女工終于跪倒了。跪下去的時候,屈辱的眼淚流過她的面頰。
走向第二個工人。“跪下!”金珍仙的語調冷冰冰的。那工人或許有過片刻的遲疑,但看一眼正舉著雙手的工長們和那第一個已經跪下的女工,他,跪下了。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這令金珍仙感到滿意。她于是不再勞動她金貴的嗓子,挨個走過去,只用冷硬的目光,逼視著那些畏葸著、怯懦著的工人。于是,讓所有中國人為之心顫的一幕發生了:就像秋天原野上的高梁面對一把鋒利的鐮刀,那些本該站著的人,一個個倒了下去。金珍仙邁步前行,威風八面,不時抬腿踢一腳跪得不夠標準的人。
瘦小的湖南妹子跪下之后,金珍仙走到孫天帥面前。她本想繼續走下去,她很自信她所導演的這出戲應該不會遇到什么麻煩。但孫天帥并未如她預想的那樣跪下去。小伙子穩穩地站著,面孔正脹得血一樣紅。金珍仙停住腳步,目光直直地定格在孫天帥臉上。這小伙子她熟悉,平時總是一副很文氣、很溫和的樣子,她不相信這么個打工仔竟敢和她對抗。但很明顯的,在他臉上顯示出的神情中,金珍仙讀出了極度的無法掩飾的憤懣、仇視和厭惡。這不能不讓她大吃一驚了。
“你為什么不跪?”
“我為什么要跪?向誰跪?向你嗎?為什么?憑什么?”
金珍仙的臉色慢慢變白。
金珍仙背后的翻譯趕緊上來:“快跪吧!要不老板會生氣的。”附近幾個工友也低聲地勸:“跪吧,跟老板沒有道理好講的。”孫天帥被徹底激怒了。他指著那些已經跪下的人大叫:“你們要是還有一點骨氣就馬上站起來。向一個外國女人下跪,你們的人格和尊嚴都到哪里去了?男兒膝下有黃金啊——都站起來吧!”
身前身后,是可怕的沉寂。一百多個先后跪下的人,沒有一個敢站起來,回應他的呼吁。孫天帥僵直地站在那里,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金珍仙笑了,臉上的白色開始轉紅。她覺得在精神上這個小伙子已經不戰自垮,根本用不著她再費什么口舌了。事實上,這個竟然愚蠢到要站出來和她對抗的后生在大敗虧輸之后,也只有一條路可以選擇,那就是像眾人一樣,跪倒在她腳下,以保住自己的飯碗。對此,金珍仙有充分的自信。她很知道這些跪在她面前的青年男女,他們來自中國最偏僻的鄉村,從小就在貧困中生活。他們來到繁華的都市,進了她開設的工廠,無非是想從她手里多掙點錢。在很遙遠的地方,他們的家人正等著他們寄錢回去。貧窮、荒涼的鄉村里,即使只是一點點錢,也會派上大用場的。這還不是全部。他們省吃儉用,拼命工作,同時也是在為自己攢錢。借此他們才會有希望改變自己的未來,步入一種新的生活,那可是與貧窮與艱辛與愚昧完全不同的生活。而工作的機會是她給他們的,每月的薪金是她發給他們的。有了她,他們對于新生活的憧憬才有化為現實的可能。對這一點,她看得很清楚。于是她想,即使把她說成是他們的救世主,也不應該算作過份吧!不就是下跪嗎?你們能失去什么呢?當然,只要跪了,她滿意了,她還會給他們工作機會,她本來就是個心地不壞的女人嘛!
我絕不下跪,絕不——孫天帥爆出一聲吶喊
金珍仙喝令大家下跪的一瞬間,孫天帥有點發愣,因為他不相信會是真的。一時間,他對這個神經質的喜怒無常的女人的仇恨達到了極點。憑什么讓我們下跪?憑你給我們的工錢嗎?那只不過是我們超額付出后應得報酬的一小部分。就為這個,你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將我們的人格和自尊都踩到腳底下嗎?你這個可惡的女人!
其實,當初孫天帥對這位韓國女老板還曾懷有一份好感。1993年8月,他經人介紹進了這家廠子。那時的金珍仙剛坐完月子,就在車間里來回巡視了。老工友告訴他,金老板生孩子的前一天,還和工人們一齊加班。那時,他把女老板看作是電視里那個叫阿信的日本女人,贊嘆她的勤勞與堅強。第一天上班,因為手生,其他人都休息了他還在工作臺上忙碌。金珍仙走過他身邊,看了他一眼:“你是新來的?”他點點頭。“別人都休息了,你也歇去吧!”金珍仙說,語調軟軟的。他心里想,真是個溫柔、善良的女人。
與廠子簽合同時,他與金珍仙有過一次談話。金珍仙聽說他在職業學校電子班學習過,顯得很高興:“好好干,以后會掙大錢的。”他臉紅紅地向老板致謝。他心里想,真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
1994年8月初他獲準回河南老家探親。月底回廠時,他給老板2歲的兒子帶了一塊家鄉出產的獨山小玉墜。金珍仙很興奮,也很感動:“以后要是有困難,盡管來找我。”金珍仙說得真心真意。
這么一位看起來還不錯的老板,一個月后卻突然徹底變了個樣。她從韓國請來一位牧師,在廠子里強制推行基督教。先是在車間里,強迫工人聽牧師宣講基督教義。上帝愛你們工廠,愛你們老板,他會保佑老板發達的,牧師說。上帝讓你們努力為老板工作,不應該計較老板給了你們多少錢,牧師說。
后來,廠里的一間小禮堂被改造成簡易教堂,設了講壇和圣誕樹。管理人員首先受洗,然后是技術工人。每次作禮拜,金珍仙都像監工似的站在教堂門口,清點人數。她告訴工人,不參加教堂活動,便沒有資格拿年終獎。
金珍仙從此好像變了一個人,臉上的微笑不見了,車間里經常回響著她斥罵工人的尖叫,線路板也經常成為她打向工人身上的投擲工具。她的規矩也多起來,時常地就有工人被趕出廠子,當月應得的工資當然拿不到手。加班時間一天比一天長,最多一個月竟加班到250個小時。而工資是固定的,所以不管加班多長,加班費是可以堂而皇之賴掉的。夜里加班應有夜宵,可工人們常常得不到,只好餓著肚子干活。1995年元月的一天,工廠人事部為給大家取暖,燒了一鍋青菜湯,工人們紛紛涌過去打湯。金珍仙知道后趕來掌勺。一位從韓國來的客人也跟了來。金珍仙得意之極,讓那韓國人用相機拍下她分發菜湯的場面……孫天帥一步步改變了對她的看法。
“你為什么還不跪下?”
“我絕不向你下跪!絕不!”
孫天帥望著眼前的金珍仙,望著她臉上一覽無遺的驕橫、暴戾與不可一世,他覺得自己對這個女人已不再僅僅是憤恨與仇視了。他覺得眼前的女人簡直就是從陰曹地府里偷跑出來的女惡鬼,應該重新將她打人十八層地獄!永遠!
“不跪可以,但你必須馬上滾蛋!”金珍仙的大叫聲中,有一種神經質的病態與瘋狂。這本是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她自認為她是鐵定的贏家。她無法想像她居然會輸。這時,那個激怒了她的年輕人卻突然飛起一腳,將臺邊的凳子踢翻。然后,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一步步向門口走去。
走到門口,孫天帥回過身來。金珍仙正盯著他發愣。“聽著,我是中原大地出生的子民,黃河水哺育的兒孫,跪天跪地跪黃河跪母親,你,算是個什么東西!”說完,這個驕傲的中國的年輕人,大踏步跨出工廠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