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爽
1982年9月,21歲的我揣著綠色的夢,跨出軍校的大門,背著行囊來到了世界屋脊的第三極地——中國海拔最高的查果拉哨卡。
我去查果拉哨卡任哨長
我是主動要求去查果拉任哨長的。
10月,印度洋的寒流翻越喜馬拉雅山,狂風怒獅般咆哮著猛撲過來,雪大團大團地掉下來,很快便覆蓋了通往哨卡的山路。雪地上散落著剛剛滾落的冰石。盤山路很窄,遠遠望去,就像山間飄著的一根白布帶。上山的汽車也承受不住高原缺氧,5分鐘一停。海拔高,水箱的水80度就開鍋。車在“白布帶”上三步一喘五步一歇,像頭可憐的病牛。還是赫赫有名的查果拉山厲害,愣讓這鋼筋鐵骨的家伙害了高原病。我的心也在“白布帶”上懸著,一步一擔驚,一旋一害怕。整整轉了兩個多小時,才穩住懸空的心——我乘的解放車在雪地打滑,再也爬不動了。我和兩位下山接我的戰士,只能徒步登山了。
“哨長,見過這樣大的風雪嗎?“見過,不過那是在電視電影里。”我站在山底,仰頭一望:乖乖,這樣高的山!高得伸手能抓著太陽。
我們3人在陡峭的雪坡上負重同行。盡管我年輕體壯,但在西藏老兵面前仿佛成了一個患病的老婦,一步一喘。雪深過腰,幸好我換上了大頭鞋,腳才沒被凍壞。兩個老兵真棒,背著行李還能攙著我往上攀。我不時跌倒,鼻尖眉端都沾著雪,此刻,我腦通里閃動著諸多念頭,其中之一便是暗罵自己當初怎么頭腦發燒,偏偏看中這個哨卡。確切地說,不是看中,而是被《風雪查果拉》電視片“誘惑”來的。胡恿亂想著,我居然登上了查果拉山,氣氣派派地站在了中國境內的最高哨卡。
哨卡在缺氧的高山
查果拉哨卡——中國境內的又一世界之最,它高高地聳立在喜馬拉雅山第七峰。據說,曾有一位將軍來到這里,他帶來一對信鴿。信鴿在查果拉山頭上盤旋幾圈就掉下來,撲扇了幾下翅膀就再也不動了……
將軍就信鴿死亡一事寫信詢問了英國利物浦大學編寫《人在高原》的生物專家,這值高原專家立即給將軍回信:“人到了海拔4500米以上將無法定居;5000米以上則是生命的禁區”(查果拉哨卡海拔5300米)。因此,他肯定地給將軍下結論:鴿子死亡的原因是——缺氧!
從此,大江南北黃河之濱的各路洋的土的記者就向查果拉蜂擁而來。
之后,北京各大報紙的頭版上就常見三個鉛字——“查果拉”。之后,國防部就發布命令,“高原紅色邊防隊”燙金的紅旗就飛到了查果拉哨卡。
1989年,江澤民總書記“世界屋脊行”,親切地接見了查果拉哨卡的全體官兵。當時我已調離哨所在分區政造部工作。那天我有幸搶拍了一張總書記接見哨卡官兵的合影。這是后話。
缺氧,是查果拉山最大的毒蛇、最兇的魔鬼、最惡的敵人。它是一把罪惡的毒劍,向你劈頭蓋腦地砍來時憑你有三頭六臂也無法阻擋;憑你練過氣功也無濟于事。查果拉山空氣中的氧氣含量只有海平面氧氣含量的50%。
在查果拉上行走十來步,你就會氣喘吁吁,胸悶頭暈,全身似灌鉛,腿軟如踏云,沒半點兒夸張。幾分鐘之后就會指甲蓋發青,嘴唇發紫,腦脹欲炸,甚至連蹲下解大便后,站起得太急,都會暈倒,都會致人死命。
一年,一個工作組路過查果拉哨卡時,下車慰問,但幾十人的工作組,卻以5分鐘一個人的速度被查果拉的高原反應統統放倒。戰士們只得連夜把他們送往百公里外的某陸軍醫院。
一次,一名年經的查果拉哨兵站崗回來,看見一個土坡只有一米多高,圖近路,就勢跳下來。不料這一跳,他竟再也沒有從地上爬起來……
1984年夏天。總后勤部派來一個醫療巡診隊,給哨卡的官兵進行體檢。體檢的結果是:絕大多數人患了高山心臟病,心臟擴大,心肌缺血,造血功能衰退,血色素普遍在21至25克(內地正常人一般是11至15克)。全部都該住院治療。
查果拉山的月亮又大又圓又低又白。普天月亮同一個,但看起來卻是查果拉山獨有一輪,蒼白第一,凄清之冠,至今我仍能想見月光下,戰友們身扛鋼槍的身影……
哨卡在缺水的冰山
生命的第一需要是空氣和水。查果拉空氣稀薄,水也不足。雖然四季飄雪,但人總不能天天靠吃雪水過日子。常年累月吃雪水會導致痢疾、脫水、浮腫……
我們的生活用水,要去12里外山坡下的那條冰溝里汲取。天暖還可以直接打水,天冷了,就得用鋼釬砸開冰層,砸不動就用炸藥爆破,然后再將100多斤重的冰塊裝在麻袋里用背包繩捆在身上背。背冰沒哭過鼻子的不算老兵。
上級曾專門為哨卡配備了兩匹騾子來馱水。但騾子承受不了高原缺氧,沒過多久,它們就倒在了拉水的路上。戰士們含淚在查果拉的陣地上給它們修了一座“烈士墓”,豎了一塊碑。
上級又為哨卡配發了一輛解放車來拉水。但汽車也抗不住“八月下大雪,四季穿棉襖”的嚴寒,經常因為溫度低不能啟動。汽車在查果拉山也無法走路。
我在查果拉時的日記中,有一段就是寫背水的:
他在嚴寒的冰層上脫掉了棉衣,額頭上已經滲出汗水,他高舉鐵錘在鋼釬上砸了幾十重錘,頑固堅硬的冰層才投降地裂開了一條縫。
張開的冰口里溫溫的雪水在流動,幾個戰士撲上去圍觀。
“撲通——”一個戰士跳下去,在刺骨的冰窟中唆著牙打著寒噤,把水一桶桶地遞上岸。手指的關節骨吱吱響,破碎的冰塊像刀子割破了他的小腿,血一點點地凍在腿上。
簡超又跳進了冰窟,“咚——”一桶水提上了岸。“媽呀!”一個戰士看著他的手大叫:“你的手指甲全被凍掉了。”十指連心,然而他卻沒有一點感覺。
幾個戰友背起裝著冰塊的麻袋,弓著腰,大張著口,氣喘如拉著車的牛,一步一步地在陡峭的查果拉山的雪坡上向哨卡爬去。他們的姿勢有些像長江上拉纖的纖夫,也有些像那些在拉薩八角街的石板路上起伏不斷地磕長頭的度誠的教徒,但我們的戰士有另外一種虔誠!很難想像80年代還有這樣的軍人,但在查果拉,確實存在這樣的軍人1
哨卡在無草的雪山
查果拉哨卡周圍的山,光禿禿的,慘白,令人產生莫名的恐懼,風雪彌漫,白森森的,沒有一絲生氣。地上見不到一棵綠草,天上沒有一只飛鳥,唯有一座座積雪的山峰,一語不發地盯著你。似刀的雪風從山谷間吹來,使人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張白紙,一吹就破。天冷,凍得你流不出淚。
“風吹石頭跑”,是查果拉自然環境的真實寫照。冰石上種不出蔬菜。缺菜自然就缺維生素。雖然多年以來,總后專門為高原部隊研制出合成維生素膠丸,配發到邊防哨卡,但它畢竟不是蔬菜。
為了“打牙祭”,吃新鮮蔬菜,就得派人到300多公里遠的日喀則等地去買。一路困難重重,買回來的菜大都枯黃干爛。一次,哨卡的吳司務長去買菜。他蹲在解放汽車上顛簸了一天,到了日喀則,腦殼都被車箱碰出了血。他手提著兩個大麻袋在街上精挑細選,討價還價了大半天,對買了自認為很滿意的兩大麻袋蔬菜。菜是灌過水的,很鮮。在分區招待所等了兩天,他才找到了去查果拉方向汽車。雪滿天飄飛,覆蓋了上山的路。汽車在半路打滑,喘著粗氣爬不動了。老吳從車上拖下兩袋菜找開一看:怎么都變色了?怎么爛得這么快?怎么辦?走!他扛起了麻袋走進了一尺多深的雪路。風雪之夜,寒風夾著刺骨的雪團向他射來。路被積雪覆蓋,加之天黑辨別不清楚方向,就一步一步試探著往前走。累了,他就在雪地里蹲一會兒喘幾口大氣之后再慢慢地向哨卡移動。“勝利在于堅持”,他給自己打氣。晚上11點,他終于滿身雪沫精疲力盡地將兩麻袋蔬菜拖上了哨卡。
菜連捂帶凍,早已經爛了。但就是這爛菜,哨卡的官兵們,也視若山珍。
常年累月在茫茫雪原上站崗,我們一位戰士的眼睛壞了。他下山治病時,見到路旁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竟放下背包跑上去一把抱緊它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聲,引來了路人:“小伙子,怎么了?”他泣不成聲:“我在查果拉山站了一千多天的崗,從來沒有見到一片綠葉,一棵樹呀!”奇怪的是他抱著大樹痛哭之后,他的眼病竟不治而愈。
沒有草木,就沒有柴,缺柴,無法取暖、過冬、煮飯,怎么辦?哨卡的官兵就去撿牛羊糞。
選一個好天氣,我們就拎著麻袋下山,哼著歌兒在寬闊的草甸上聚精會神地找著,猛然,眼睛一亮,彎腰拾起一塊黑乎乎的牛糞,興奮地用鼻子嗅嗅——香!
撿牛羊糞還有學問哩,隔年的牛糞最好燒,得等冬天到牧場去撿,羊糞好燒,但實在難撿。還有,牛糞的火是香的。
我們在地上轉了無數個圈,眼睛閃了無數次光。腰躬了無數次,又往麻袋里扔了無數下,幾個鐘頭后,背上的麻袋才漸漸地鼓起來。
午后高原的風刮起來了,初看,透過風帶尚可依稀辨別前面山的輪廓。再后,渾濁的黃沙滿天,帶著不可阻擋的猛勢橫沖亂撞。“喀嚓”一道刺眼的電光撕云破地,雷電向我們的頭頂壓來,倒山翻云,黃沙升騰。風,刮得人抬不起頭邁不動步,沙,打得人睜不開眼睛。大雪冰雹來了!裝滿牛糞的麻袋扔在山坡上,我大喊一聲:“撤——”新戰士湯仕榮剛跑了幾步就臉色蒼白嘴唇發紫張著大口吐白沫。在沒有躲避的地方碰到了暴風雪,停留,就意味著死亡。走,才是生的出路。
冰雹來了,暴雨來了,狂風來了!黑壓壓鋪天蓋地而來。我們互相攙扶著,跑到山崖下,大家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互相借著體溫取暖……
查果拉山常年冒著的牛糞煙,如今回味起來,我仍然感覺是香噴噴的,絕對比煤氣、天然氣的味道好嗅多了。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已離開雪域軍營3年了,但仍同那里的戰友們保持著聯系。他們來信說:如今查果拉的生活條件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可由于特殊的自然環境的制約,現代文明的“特快列車”很難開上哨卡,官兵依然過著“山頂洞人”的生活。條件雖然艱苦,但他們說,保家衛國,是軍人的天職。
責任編輯:耿海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