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曉燕
到流坑去,這是近年來各界人士的行走熱線。我是喜新不厭舊的,讀過許多史學家關于流坑村的文字。“千古第一村”、“中國古代文明的典型”、“一座活的歷史博物館”等極具魅力的評說,引導著我走向那贛中腹地樂安縣的千年老村。
登臨村畔的東華山,流坑村盡收眼底,那是一個有八百余戶、四千余人的大村落。碩大的一片鉛灰色,重重迭迭。厚實凝滯。步入村盤,整張的鉛灰色分解為斑駁的屋宇、照壁、宗祠、書院、牌坊,頗為冷落的朝朝街,被稱作“小圓明園”的大宗祠殘柱,幽靜的古戲臺,還有銹色飄浮的龍湖。村頭愈益老態稀疏的樟樹林,這一切又都展示著昔日的繁盛軒壯。
傳說流坑村是一處洞天福地。闊大的村落枕山襟江,環村而過的烏江下銜恩江,走入贛江,匯聚于長江,是贛中黃金水道上的重要碼頭。由于大自然的恩澤,流坑村似乎有著一條高蹈天下的風水命脈。五代南唐升元年間(公元937年—942年),董合率族人來此開基立業。當時這里是吉州廬陵云蓋鄉深幽茂密的老林,“人莫有居之者”。傳說唐代有道士在此修煉成仙,在他羽化飛升之際,“環山數十里紫云紛郁,復罩累日”,于是這里得了一個頗有仙道之氣的名字云蓋鄉。此后又有楊筠松、曾文迪兩位堪輿大師留下許多箝語,預言董氏家族將出現文武狀元,會“代代富貴”,“功名百世”。這些箝語,至今仍保留在董氏的各種譜牒中。
流坑的先人相信風水形勝,但他們更加篤信的是“遵圣訓”,“崇正學”。流坑人多姓董,族譜上說,流坑董氏為唐德宗宰相董晉之后。南宋時村里出了一位“恩榜狀元”董德元,他將西漢大儒董仲舒奉為董氏遠祖,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由此奠定儒家二千余年正統基業。尊孔業儒,這正是董氏后裔儒風綿延,相續不絕之淵藪。
由龍湖過朝朝街,年青的向導首先將我們引領到狀元樓。據說永豐為昭彰本縣狀元董德元,在縣城內修建了一座狀元樓,年青的同科進士朱熹為其題寫了“狀元樓”匾額。流坑村也依樣在村口立起一座狀元樓。掛上了朱熹手書的大幅字匾。中進士那年,董德元53歲,朱熹18歲。此后董德元官至參知政事,朱熹成為綜羅百代的理學大師,這樓與匾相得益彰,歷久而生輝。董德元執政期間為秦檜死黨,死后未能進入鄉賢祠,但他一生勤學不輟、拼搏進取的精神卻在董氏家族中成為一大楷模。
我們最后到達的是村北陌蘭洲上的文館,文館與大宗祠遺址,與當今的小學堂相毗鄰。這是一座保存完好的三進式建筑,大約建于明代,清前期經過修葺。看得出館內經過刻意修飾,上堂供有西漢名儒董仲舒等先祖、名宦、鄉賢牌位,藻井描寫山水花鳥,名人詩章,氣氛極是儒雅。據族譜記載,明萬歷年間,流坑村有26所書院,清道光年間,各式家塾私庠已達35處。文館是村中祀孔,文人研習學問,學子讀書最集中的場所,村中大批學子由這正學之門步入科場仕途,從而形成為歷史上的一大壯觀:三百年問,流坑村擢取了1名狀元,30名進士,72名舉人。特別是宋仁宗景佑元年(1034),村中董洙、董汀、董儀、董師德、董師道叔侄五人同科進士,在儒林中傳為“五桂齊芒”的一大美談。出于一種崇敬的心態,我將那些青磚灰瓦的文館再三地攝入鏡頭。雖然這里已是人去館空,顯露出斑駁陸離的老態,但我依然能感覺出當年“家有詩書,人多儒雅,序塾相望,弦誦相聞”的文化氛圍。
流坑村之所以能世代傳承,是由于他們有著自覺嚴密的宗族體制,自明代刑部郎中董燧返歸故里,著手進行了三件大事:一是建村;二是興學;三是強化宗族管理。董燧規劃重建的村落,按照城鎮里坊制,在全村辟出一經(南北)七緯(東西)共八條街巷,各條巷道均以卵石鋪路。八條小巷挖出相互勾連的疏浚水道,由龍湖再通往村外的烏江。步入深深的小巷,我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種清新雅致,寧靜悠遠的感覺。合村樓屋依巷而建,依族而居。各族均有家塾書院,宗祠廟宇,每年兩次祭祀先祖等等。全村又有文館大宗祠,戲臺朝朝街各種場所,每年又進行全村性祭祀或者娛樂活動。沿江村廓,辟出七座堅固的門樓,兼有通行、祭祀、防衛以及審美等多種功用,其中拱宸門、里仁門、中流砥柱門、翰林門、鎮江門至今風貌依存。流坑村在建筑體制上已經完全脫出了自然村的形貌,儼然成為烏江沿岸一座精致的小城。
此外,董燧注重強化宗族管理,高揚董氏旗幡,重建毀于兵燹的大宗祠,制定新族規十四條,編修萬歷大宗譜。為教化統一族人的思想,他全力倡導陸(九淵)、王(陽明)的“心學”,創立“圓通會”,身體力行,宣講研習,著書論說,為“王門心學”的一介名儒。昔日的大宗祠前還樹有“科甲聯芳”、“簪纓世美”、“理學名賢”、“累世師保”四座牌坊,以勵志族人崇正學,登科榜,光宗耀祖。民國時期,大宗祠再次遭受劫難,至今僅存六根石柱和部分頹垣,村民們把這里稱作流坑的“圓明園”。威嚴軒昂的大理石圓柱,象征著董氏宗族體制穩固的根基。我凝視著靜靜佇立的圓柱,在那里讀出了流坑村昔日的輝煌。
在現今的500余幢房屋中,竟有260余處明清建筑和遺址。徜徉在村中眾多的古建筑之中,不禁使人深切地感到當年老宅的主人們具有非凡的文化品位,呈現出贛地“文章禮儀之邦”的風采。首先是建筑群落的匾額楹聯中有著極為豐富的文化內涵。由于村中儒士、儒商與外界的頻繁往來,許多文人墨客在流坑村留有墨寶,其中最有光彩的是朱熹所書的“狀元樓”門匾。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明代狀元、理學家、地理學家羅洪先送給董遂的“高大光明”的坊額以及吏部尚書曾同亨送給董遂的“理學名家”題匾等,這眾多內涵豐富、意境深遠、書藝高超的門聯牌匾,雖經歷了數百年的歲月滄桑,至今仍有很高的觀賞價值,令人目不暇接,如同徜徉在書法的海洋一般。
在流坑村的建筑裝飾中也留下了許多藝術珍品,如:蓉山第的圓雕石獅,明代影壁上的堆塑麒麟,清代椽柱上的和合二仙,以及民居門額上的儺面,戲臺梁柱上的木猴,天井隔扇上的木雕傳奇等等都表現出精湛的雕刻技藝和深厚的文化修養。湖江山石之中映現出饒有意趣的石拱橋、風雨亭,村里村外人文景觀與自然景觀交流融合,既尚德又崇實,讓人感到有品不盡的美色。
據史學家考證,流坑村先走了一條科舉取士的道路,由庶族進入宦族,后走了習儒、經商并行的道路,由此得以七、八百年昌明廣大,歷久不衰。也有人說,流坑村是近代中西文明撞擊中的死角,也許正是由于近代的衰落,才留下了那許多古代文明的活體。當今,贛人構建自己的家園,有人趨向國門之外,但是更多人將目光投向鉛灰色的老宅,那里有厚重的門扇,低矮的窗牖,透著風霜雪雨的天井,供著祖宗牌位的木龕,有老人的嘆息,孩童的雀躍,有永遠的故事,無盡的企盼。在流坑我看到了中國古代農村文明的縮影,那里有贛民的根系,有華夏民族的根系。聰明的當代人由此尋求一種親和力,尋求自己賴以承祚的血脈。
(責任編輯/林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