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作為哈姆萊特的性格本質

敏感在哈姆萊特身上具有一貫性，父親被害之前，它表現為哈姆萊特對愛與自然的敏感。他將對父母、戀人的愛延至廣袤的自然與人世間的一切。家庭災難發生之后，哈姆萊特從一個單純美好的環境跌入沖突性情境。他從對愛與自然的敏感，轉向對現實的敏感，具體地說，是對現實中人際關系的敏感，面對父王被害，母后迅速改嫁，朝廷上下對謀害父王的克勞狄斯新王一致稱頌，哈姆萊特必須觀察每一個人，審定其立場與傾向；對克勞狄斯，則設計試探其心跡。

對人際關系的敏感，是哈姆萊特內心沖突與外部沖突的中介。外部沖突通過人際關系波及人物內心，導致內心沖突。而內心沖突、對外部關系的敏感又折射出社會關系的復雜。人際關系往往是宏觀的政治關系、經濟關系與社會意識關系對個人施加影響的中介。反過來，哈姆萊特通過丑惡的人倫關系達于對社會的道德批判與政治批判，將個人私仇與“重整乾坤”的大任融在一起，因而使《哈姆萊特》一劇超越了復仇劇，具有深厚的社會意義。

這種人際關系的實質，結合文藝復興時代的現實內容來看，便是人文主義者哈姆萊特的善良、正義、詩化觀念與資本主義興起時個人野心膨脹、人欲橫流的種種惡行敗德的對抗。人文主義的美好理想必定為強大的新生資產階級利己主義的鐵律所破壞，哈姆萊特那顆理想化的心靈注定要受到傷害。當它從理想境界跌落到殘酷現實中時，敏感便轉化為深刻的憂郁。

過去，憂郁一直被認為是哈姆萊特的本質。其實，憂郁是流，敏感是源。哈姆萊特處于斗爭的焦點，他經常未來得及從頭一個刺激的傷害中恢復，下一個刺激又將他推回憂郁的境地。而對于敏感的心靈來說，每一個刺激都會變為莫大的傷害，從被傷害的境地恢復常態，敏感的心靈需要較長的時間。因而敏感的哈姆萊特就被憂思牢牢纏住，不能行動，導致行動上的延宕。

敏感不僅決定了憂郁與延宕，甚至決定了哈姆萊特憂郁所獨具的魅力與韻致，它具有廣延特征與深沉力度。這是由敏感生出的“刺激泛化”特征所決定的。“刺激泛化”指不善于分化而將刺激推至一切相關的人或事物。他將母親對父親背叛的事，泛化到莪菲利婭身上而對莪菲利婭的貞潔產生懷疑，甚至對一切女人表示輕蔑。他將克勞狄斯弒君之罪與整個人類、甚至全宇宙聯系起來。因而他對世界感到絕望：“世界是一所大的監獄，丹麥是其中最壞的一間。”對人類表示灰心，“杰作的人不過是泥土。”對生存表示疑惑：“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哈姆萊特缺乏分化能力，以至于感到天地間充斥著罪惡，世上的人全是罪人，包括他自己。他自責道：“我的罪惡是那么多”，“我們都是十足的壞人”。如此泛化無度，就決定了他的憂郁如大海那樣深廣。

敏感也決定了哈姆萊特的多疑。一是具體層面的懷疑，如懷疑鬼魂的話的真實，懷疑被派往英國是一個陰謀。有的懷疑產生積極的作用，有的懷疑則妨礙了自己的計劃，給敵人以借刀殺人之機，如他一劍刺死于帷幕后的人竟是自己戀人的父親波洛涅斯，致使莪菲利婭發瘋，雷歐提斯要為父報仇。然而哈姆萊特卻對自己給莪菲利婭造成的傷害顯得心安理得，這涉及他的抽象層面的懷疑：它指向非具體的普遍現象，表現為對生存意義的懷疑。他對莪菲利婭說：“進尼姑庵去吧，為什么你要生出一群罪人呢？”他還說：“我們都是些十足的壞人，一個也不要相信我們。”此處的“罪”指生存本身之罪。他認為生存是一種原罪，自然也就無需計較罪的多少而去復仇。他甚至不將他的死看成不幸，反而看成一種解脫，因而平靜地對待風華正茂的年齡離開人世，只囑咐好友雷拉旭在這濁世上活下去，以澄清往事，凈化他的形象。

敏感也是哈姆萊特矛盾的兩極震蕩的震源。柔與剛、冷酷與熱情、謹慎與魯莽、沉默與沖動所形成的對立構成了哈姆萊特情緒與行為的波動性，“他像‘海洋的波浪’那樣沒有定形”（赫茲列特語）。在消極絕望到想輕生的時候，他說：“但愿這一太堅實的肉體會融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然而，他又有表現出驚人的積極抗爭的時候。而所有這些矛盾痛苦都是敏感心靈由于遇到正負面的不同影響而形成的。他會因負面刺激而消極，也會因正面影響而亢奮。伶人的演出與福丁布拉斯的復仇都引起了他的沖動。他說：“從這一刻起，讓我摒除一切疑慮妄念，把流血的思想充滿在我的腦際。”然而亢奮并未導致行動。原因在于此類亢奮屬于敏感心靈受外界刺激引起的情緒波動，是不理智的，非常態的。因而情緒的上揚不能持久，轉瞬回落，無法轉化為行動，哈姆萊特作為斗爭的一方，在正反刺激的作用下，交替著從消極悲觀走向積極亢奮，又從流血拼命的沖動滑向絕望厭世的邊緣，表現出尖銳的對立。即使對同一個莪菲利婭，哈姆萊特也表現出令人難以接受的矛盾。開始時，他深深地愛戀莪菲利婭，后來因母親不貞，他改變了對所有女人的看法，加之莪菲利婭為敵人所利用，哈姆萊特對莪菲利婭的態度變得冷漠、粗鄙、充滿敵意。盡管不排除他有裝瘋的因素，但他所表現的絕情給了莪菲利婭以毀滅性打擊。波洛涅斯死于他的手中，導致了莪菲利婭的發瘋與落水死亡。然而當他從去英國途中踅回，趕上莪菲利婭的葬禮時，他又跳入墳坑表白自己的愛而與雷歐提斯發生沖突。他說：“我愛莪菲利婭，四萬萬個兄弟的愛合起來，還抵不過我對她的愛。”這種矛盾的言行所包含的是敏感心靈常伴隨的夸張、過激與極端化傾向。作為王子，他一反文雅知禮而對情人莪菲利婭表現得粗鄙不堪，這里所包含的恰恰是真愛的變異，而它正是敏感心靈所具有的情緒的波動性、感情的模糊性與目的的動搖性影響的結果。

敏感不僅決定了哈姆萊特的各種性格特征，同時還決定了哈姆萊特形象的魅力。

哈姆萊特過人的敏感，使他對人生的體驗、對人性的理解都進入到超常的境界，它吸引著人們進入他的內心世界，與他一道去體驗人性的豐富。可以說，情感體驗的深度，人性的豐富是哈姆萊特的魅力之一。與此同時，作為學者、人文主義者，哈姆萊特的心靈又具有理性的深刻。他旁征博引、論古道今、抨擊時弊、進行道德批判與哲理思考，思緒超越個人與自我的小圈子。他的理性思辨又構建了一個宏大的世界。作為思想者的哈姆萊特具有將個人問題與社會問題、人生問題聯系起來的能力，因而敏感的心靈能超越個人的憂傷。當他作非個人的哲理思考時，他的敏感出現間歇，填補間歇的正是激昂的社會批判。哈姆萊特的抑郁在填補間歇的這些激昂獨白中得到宣泄。因此，哈姆萊特盡管心靈極度敏感，卻不是一個感傷的形象。他是一個憂郁的形象，同時也是一個超越自我的思想者形象。心靈的豐富與哲理的深刻復合鑄就了哈姆萊特形象的無窮魅力。它也決定了《哈姆萊特》不只是一個單純的復仇劇，而涵括了豐富的社會與時代的內容，人生與人性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