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郵寄《百年潮》數期,使我有黨史、現代史的研究及記述為之面目一新的感覺。龔育之《幾番風雨憶周揚》情文并茂,率真誠摯,感人尤深。
國慶期間細閱今年(按指1997年)第5期,看到李新《范文瀾的幾個失誤》,舉“古為今用”、“外行領導內行”、“人民是歷史的主人”三個例子,說明一代大師亦難免有失誤之處,并希望后人不要由于他的“誤指”,而進入他的“誤區”。對于作者的某些見解,可能并非所有讀者都能贊同,但是李新同志對信史、真史追求的執著是令人欽佩的。
毋庸諱言,長期以來,我們黨史、現代史的研究與編纂在外界是頗受非議的(我們自己也不滿意)。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未能始終如一地維護歷史的真實性,常常由于某一政治需要乃至某一領導者的個人意志,對歷史作輕率的毫無根據的“更改”。這種惡劣的影響,至今似仍未能根絕。如果大家都像范老所要求的那樣,寫信史、真史,按照歷史的本來面目寫歷史,我們就一定能夠徹底掃除上述惡劣影響,把黨史和現代史研究引入正確的發展道路。
早在嚴酷的反法西斯戰爭期間,法國年鑒學派的先驅者布洛赫就曾經感嘆:“種種因素使歷史學天然地蒙上一層反復無常的外表。空洞的責難,然后又是空洞的翻案,親羅伯斯庇爾派,反羅伯斯庇爾派,發發慈悲吧!僅僅告訴我們羅伯斯庇爾是怎么一回事。”他還斬釘截鐵地指出:“歷史是歷史學家的暴君,它自覺或不自覺地嚴禁史學家了解任何它沒有透露的東西。”(《歷史學家的技藝》)其實,早在兩百多年以前,章學誠即已告誡我們:“能具史識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謂著書者之心術也。夫穢史者所以自穢,謗書者所以自謗;素行為人所羞,文辭何足輕重。”又說:“而文史之儒,競言才、學、識,而不知辨心術以議史德,烏乎可哉?”(《文史通議》)把史德解釋成為著書者之心術,堪稱警世通言。
再往上溯百余年,王船山在《宋論》中也有一段名言:“論人之衡有三:正邪也,是非也,功罪也。正邪存乎人,是非存乎言,功罪存乎事,三者相因而抑不必于相值。正者其言恒是而亦有非,邪者其言恒非而亦有是,故人不可以廢言。是者有功而功不必如其所期,非者無功而功固已施于世;人不可以廢言,而顧可以廢功乎?論者不平其情,于其人之不正也,凡言皆謂之非,凡功皆謂之罪。乃至身受其庇,天下席其安,后世無能易,猶也摘之曰:此邪人之所以亂天下者。此之謂不思其反,以責小人,小人惡得而服之?已庇其身,天下后世已安之而莫能易,然且任一往之怒,效人之訶誚而訶誚之,小人之不服非無其理也,而又惡能抑之?”
我認為史學的生命力,或者說它的根本價值,就是維護歷史的真實性,而史學家的史德或心術也正是以此為試金石。因此我對《百年潮》提倡的存真求實學風非常欣賞,希望這種好學風能在社會上(特別是史學界)產生越來越大的積極影響。當然,我也深知,在當今之世,維持一個刊物的純正宗旨并非易事,需要作多方面的努力才能長期堅持下去。但是《百年潮》的好評如潮,本身就說明越來越多的讀者是能夠理解并支持你們辦刊宗旨的,這個刊物一定會欣欣向榮地走向21世紀。
附帶說一句,范老是我最尊敬的史學前輩之一,也可以說是他影響了我一生的道路。……李新同志的文章使我增進了對完整范老的了解,卻絲毫無損于我對他的尊敬與熱愛,因為即使是圣賢也不可能沒有缺點(何況上述三個“失誤”也不能完全歸咎于范老)。
放假幾天,稍得閑暇,一刊在手,如對故人,信筆寫來,以示感謝與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