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的再認識》（修訂版）

談論印象派繪畫的著述何止百千，吳甲豐先生《印象派的再認識》只是其中之一，且篇幅并不很長，但它卻無疑是百千眾中非常獨特的應稱之為名著的一種。

這是一本立足于個人審美體驗的對印象派繪畫進行極生動極精當評述的書。我們知道，文學與繪畫是無法相互替代的。因而，以文字為繪畫作個案分析和文學再現，就顯得非常難，而吳先生恰恰是這方面的高手。這本書出版十七年了，盡管讀者對印象派已不再陌生，我們重讀此書，仍能不斷引發新的認識和新的思考。它簡明扼要地理清了印象派的來龍去脈，從遠祖、近親，談到具體的作品欣賞，談到此后的新印象派、后印象派，文字簡短而從容不迫、娓娓道來，使讀者由一個畫派而對整個西方繪畫史有一個明晰的認識，獲得一次非常充分的對西方繪畫的審美體驗，并提供給讀者一個再認識、再思考的余地。這展示了作者廣博的學識和超乎常人的語言駕馭能力。尤其難得的是，吳先生談印象派，不是連篇累牘地一味沿用西方人的現成定論，而是以東方學者的學識根基，打破文化界限，從生活體驗入手談東方人的審美感受。因此，談到“瞬間印象”、“整體印象”、“固有色”、“直觀自然”等重要命題，他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古代中國的雋永文字。他妙用一句莊子的“天之蒼蒼，其正色耶？”即點明了現代科學給繪畫帶來的新天地，又以東方智慧維持了藝術的無窮韻味；他借用曹雪芹的一段佚文“且看蜻蛉中烏金翅者，四翼雖墨，日光輝映，則諸色畢顯。”即解釋清楚了這個繪畫技法革命的內在成因。藝術是無國界的。吳先生以中國特有的“品藻”傳統去分析、欣賞西方藝術，也可視為“藝術無國界”的一個實證?？梢哉f，這本書至今仍是全面了解印象派繪畫的基本讀物，同時，它還是東西方藝術比較研究的范例。

還應指出：這是一本在打破文化禁錮方面有特殊意義的書。時至今日，年輕人已很難想象印象派繪畫會與“反人民”、“頹廢流派”、“馬赫主義”等聯系起來。但在二十年前，它與現代藝術諸多流派統統被視為“洪水猛獸”，確實是一段史實。當時，人們習慣于用一個簡單的方法衡量文藝作品的好壞：是否屬于現實主義，如果是，還要區分是批判現實主義，革命現實主義，還是革命的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不能否定這種分類在特定時代的歷史意義，但它顯然不能涵蓋一切，何況它竟被“四人幫”之流歪曲利用。因此，在1978年前后，正確認識印象派等近現代藝術流派，已成為超出學術范圍之外的，打破禁錮、解放思想的熱點。受特定年代的歷史慣性影響，當時許多人既反對“四人幫”歪曲歷史，又心有余悸地千方百計地去證明“印象派也是現實主義”。吳先生這本書超越同時期學界同仁之處，在于他首先辨明印象派是西方寫實繪畫體系的收山之作，但與現代主義藝術并不是一回事，同時，以事實和審美體驗立論，指出印象主義無論是否屬于現實主義，都不能否認它是美的，是藝術史上劃時代的流派。筆者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在“真理標準問題討論”前后，我們懷著感激之情，通過讀這本書，學會了打破固有成見，以新的觀念、新的途徑去重新認識世界?？梢哉f，這本小書是“文革”結束之后，美術史論界解放思想浪潮中的一部力作。十七年之后，回顧這段往事，讓下一代學子了解我們從謬誤走向真理，走了一段相當長相當難的路途，這無疑是有意義的。

吳甲豐先生于1997年2月18日猝然辭世，文聯出版公司決定重新出版這部書。在重新編輯整理過程中，我與包立民先生反復商量，考慮到吳先生對印象派、新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源流關系有非常精辟的分析，考慮到他對后印象派大師凡高的偏愛，此次將涉及這類問題的吳先生另外六篇短文與一篇關于《印象派的再認識》一書出版前后情況的說明，一并收錄出版。相信這樣能使讀者對印象派及相關問題有更全面深入的了解，同時，這也表達了我們對這位學壇前輩的最深切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