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文學理論范疇》

詹福瑞教授的新著《中古文學理論范疇》（河北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是一部專門研究文學理論范疇的書。近幾年來，許多專家學者都以為，重建中國文論話語是一個關系到中國文化發展戰略的重要問題，并圍繞著中國文論話語的“失語癥”問題展開討論，發表了許多啟人心扉的見解。一些學者面對當今中國身患“失語癥”的文論界，痛感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在一個世紀以來被飽受西學熏染、操著現代漢語的我國學者將其置于研究“對象”的客體地位，而國人手中的西方“新潮”文藝理論在經過20世紀末的速成與套用之后，越來越感到它與本土文化根基、本土創作實踐之間的隔膜。因此，中國的文學理論——特別是最具有民族特色的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渴望著轉客為主，進入當代現實，實現現代轉型；渴望著在中國的現實土壤中找到扎扎實實的生長點，與中國當代社會一同獲得健康的發展。

中國古代文論能夠跨越上古、中古、近古，內在的學理原因正在于傳統的學術話語能夠隨著時代生活的發展變化而及時得到創造性的轉型，使之在新的時代條件下繼續保持旺盛的精神創造力，活的話語不僅沒有蛻變為死的古董，并且成為傳統精神得以傳承和創新的必要手段。

詹福瑞的《中古文學理論范疇》實際上就是一部中古文論范疇發展史。他在梳理上古時期已經提出的重要概念、范疇的基礎上，對中古時期適應文學的發展而提出的一系列新的概念、范疇，諸如“神思”、“體性”、“文氣”、“風骨”、“隱秀”、“通變”等等，作出了扎實的考辨、系統的闡釋，敘述了演變的軌跡。譬如“神思”，先秦和兩漢都沒有這一概念。最早提出的當為曹植，其《寶刀賦》有“據神思而造象”語。吳華核《乞赦樓玄疏》亦有“宜得閑靜，以展神思”語。劉勰運用這一概念來概括藝術想象，使之成為中古時期最富有創造性的文學理論范疇。當然，劉勰的創造繼承了陸機《文賦》所講的“精騖八極，心游萬仞”，“情瞳眬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的情感和物象相結合的藝術構思論，并作了進一步的發展。

《中古文學理論范疇》令人信服地證明：文學理論概念、范疇在中古時期大量產生，正是因為文學的內部規律和外部規律在這一時期得到了全面的總結和深入的闡釋。品讀詹福瑞的這部新著，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古文學理論范疇的發展，適應著文學的發展以及作家、批評家對文學性質的認識的提高，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兩漢是文學初步自覺階段。這個階段，由于文士的獨立存在，辭賦的興起，“文章”概念內涵的日趨專一化，文學“麗”的特色雖然被揭示出來，但文學創作的一些內部特征和規律還沒有進入批評家的視野。因此，文學理論仍如先秦集中于對其性能的探討。批評家熱衷于從文學的社會作用、功能和價值來認識文學的性質。“詩言志”仍然是被不斷修補和完善的主要理論范疇。

魏晉是文學自覺的階段。這個階段，文學創作繼《詩經》、《楚辭》之后，產生了對后世影響深遠的建安文學和正始文學，以及“三曹”、“七子”和陶淵明。這個階段，詩占據著文壇的主導地位。文向詩靠攏，出現了駢文；賦向詩靠攏，出現了驕賦。與此相適應，文學的內部規律得到了認識和總結。隨著文學觀念的轉型，作家、批評家對文學的性質有了新的認識，提出了“詩緣情”的概念，使之成為與“詩言志”并行的兩大詩歌理論系統。隨著文學的抒情個性的被認識，對文學體裁的分類與規律要求，文學創作中的藝術想象，文學表達的形式技巧以及文學風格與創作個性的關系，都初步得到闡釋。然而限于理論概括能力，這個階段除“文氣”這一影響深廣的理論范疇外，并沒有提出更多的理論概念、范疇。

齊梁是第三個階段，是文學自覺后的收獲期。這個階段，產生了《文心雕龍》、《詩品》等重要文學理論批評著作。尤其是《文心雕龍》，體大而思精具有極強的理論概括性和系統性，是矗立在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的一座豐碑。文學的內部規律和外部規律在這個階段得到全面的總結和深入的闡釋，并且創造了一大批文學理論概念、范疇。神思、體性、風骨、隱秀、通變等，都是齊梁時期提出來的。文學理論范疇的大量產生，是文學自覺的突出標志，也是文學理論批評家思維能力大幅度提高的表現，他們已經有能力對紛紜繁雜的文學現象進行分析、歸納和總結，并用最精簡的名稱概括外延甚廣的理論內涵。

《中古文學理論范疇》在縱向勾勒文學理論范疇發展脈絡的同時，還從橫向的聯系中發掘出文學理論范疇的萌生與形成，除了時代政治、士人生活這些現實條件和社會基礎外，其它如哲學社會學、文學創作、審美觀念——特別是哲學和文學創作，也會對其產生程度不同的影響。

譬如哲學范疇對中古文學理論范疇的影響：既表現在某些文學理論范疇對哲學范疇的直接借用，如曹丕《典論·論文》提出的“文氣”說和劉勰《文心雕龍》提出的“通變”說；同時，也表現在文學理論范疇的內涵受哲學思想的影響和啟發，如陸機《文賦》提出的“心游”和劉勰《文心雕龍》提出的“神思”這兩個關于藝術想象論的范疇，明顯地受了玄學言意之辨的影響。莊子和荀子的“虛靜”說，對劉勰的藝術想象論也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如果說近年來對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研究已經注意到文學理論的哲學淵源，然而相對地忽略了影響文學理論范疇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文學創作的現實基礎。詹福瑞在對中古文學理論范疇的考辨、闡釋中，非常重視影響文學理論范疇提出和建立的文學創作的現實基礎，為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研究進一步開闊了視野，拓寬了領域。尤為可貴的是，他更注意到哲學范疇與文學創作對文學理論的影響，不是單項的，而是交叉、混融的。它們與時代政治、社會思潮、士人生活共同構成一個文化場，影響和作用于文學理論及其范疇的形成。譬如“風骨”這一概念的提出既有“建安文學”的創作根源，同時又與玄學的“以少總多”的方法論、魏晉士人尚清簡的生活作風有關。他著重從哲學根源和創作基礎兩個角度切入，探索范疇形成的原因，既抓住了核心，也抓住了關鍵。

詹福瑞以其對中古文學理論范疇的深入研究，不僅揭示了中國文學理論范疇的奧秘，更為重建中國文論話語做了奠基鋪路工程。因為重建中國文論話語，首先要進行傳統話語的發掘整理，使傳統話語的言說方式和文化精神得以彰明。在這樣一個堅實的基礎上，才能夠在廣取博收中實現中國文論話語的重建。為此，他在中古文學理論范疇的研究中不以用現存概念對它們進行“現代解釋”為目的，而要努力尋找其固有的言說方式；不以表層語言現象為指歸，而以蘊含其中的意義生成為宗旨。只有這樣，才能使傳統文論范疇和言說方式的內在文化意蘊得以深入挖掘，從而使之回歸民族母語的精神家園，進而在堅實的基礎上實現現代轉型。

重建中國文論話語，不是改頭換面地恢復傳統，而是在繼承傳統上的“創新”。創新，就不能照搬古代文論范疇體系，因為它們畢竟是過去時代的產物。譬如中古文學理論范疇，畢竟是中古文人對于文學現象的認識，對于彼時彼地文學創作規律的總結和概括。這種認識、總結和概括，就必然具有鮮明的特殊性。對中古文學理論的特殊性，詹福瑞概括為兩點——“概括性”和“現實性”。所謂“概括性”，是指概念明確，理論內涵豐富，顯示出極強的概括力。究其原因，魏晉玄學超越了經驗性的思維方法，轉向思辨性思維方法，對魏晉南北朝文人的理論思維能力的增強也起了重要作用。魏晉南北朝文人的理論思維能力的增強，直接影響著這一時期文學理論范疇的建構，較之先秦和唐宋，具有較強的理論概括性。所謂“現實性”，主要反映在兩個方面：一是中古文學理論范疇的提出和形成，都有其文學創作的現實基礎；一是中古文學理論范疇的提出，都有鮮明的針對性。譬如劉勰似乎是一位“耽于形而上思考的理論家”，但“他的理論和批評也大多是針對現實中文學發展的實際問題而發，是有的放矢的理論和批評”。他談“體性”，強調學習典雅的風格，以典雅作為風格的理論；他談“通變”，強調“還宗經誥”，都是為了糾正當時的訛濫文風，針對性很強。

今天我們利用古代文論提供的理論資源來重建中國文論話語，也不是要求“還原”，而恰恰需要“改造”，使之適應總結和指導當代文學創作實踐的需要。但是，“改造”的前提是“還原”，而“還原”的過程就是對具體范疇的內涵、外延及其演變的清醒認識。“還原”，就要用現代語匯加以詮釋，在詮釋中難免發生變形、走樣，以至扭曲，但必須認定最終的目的是“還原”，這就必須聯系歷史文化背景力求準確地詮釋古人用語的實質，而不能簡單地望文生義，更不是粗淺地古文今譯。詹福瑞考辨、闡釋中古文學理論范疇是嚴格遵守這條原則的。

在“還原”的基礎上，從利用出發加以“改造”是重建中國文論話語的必由之路。這樣做也決不意味著拒絕對外來語匯的吸收。事實上，中國文論話語從來就不是純之又純的國貨，而是包括了“孔語”、“莊語”、“禪語”三個有機組成部分的話語體系（詳見李思屈《中國詩學的話語言說方式》，《求是學刊》1996年第4期），其中的“禪語”系列就是在吸收、消化印度禪學基礎上形成的。我們今天所說的“意象”、“境界”、“妙語”、“熟參”之類術語，包括與之相應的“中國特有”的意象批評，都是中印文化相結合的產物。詹福瑞在論及哲學、宗教對魏晉南北朝文人理論思維能力的影響，以及對這一時期文學理論建構的影響，也對此多有涉及。為避免誤解，順便一提，旨在說明在建構中國文論話語的過程中難免“雜語共生”。外來詩學語匯在我們的話語中碰撞、整合，如同中國歷史上“孔L語”、“莊語”、“禪語”的“雜語共生”在深化中國的文論思想、完善中國文論話語中發揮的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