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 悟
何清漣君的《現代化的陷阱》書稿我曾有先睹之快,并受她之托寫過卷首的《導讀》。雖然在該書大陸版中這篇文字未能面世,但主要內容已另成文發(fā)表。我的一些基本感想皆在其中,這里就不復贅言。講點別的吧。
第一要講的是,我覺得何書可貴之處在于它談的是“真問題”,而我們以往浪費在偽問題上的時間是太多了,比如關于“姓‘社與姓‘資”的問題。在學理上那種“姓公姓私”之爭應該說早就是個偽問題了:市場經濟中的所謂“私有權”本質上是公民自由產權;這一產權原則理所當然地既意味著每個公民可以自由地選擇“單干”,也意味著若干公民乃至許多公民只要基于各自的意愿也可以自由地(即不是被迫地)把自己的資產加以合并、自由地組織經濟聯合體。因此毫不奇怪:世界上只有命令經濟國家立法禁止私有制。即如美國這樣典型的市場經濟國家,當年曾被各國的社會主義者視為公有制的最佳實驗場,英國人歐文在這里辦“新協和村”,法國人卡貝在這里辦“伊加利亞”社區(qū),俄國民粹派在這里搞了“進步公社”、“聯盟公社”和“雪松谷公社”等一大批志愿者經濟聯合體。就是在今天,無論世俗的(從“美國式傅立葉主義”到“美國式毛主義”的公社)還是宗教的(原教旨清教公社或摩門教公社),“公有制”實驗也并未消失;只要它們不搞強迫命令(如像臭名昭著的“人民圣殿教”公社那樣侵犯人權)而是真正基于成員的志愿,就不會受到行政阻撓——至于它們在經濟上是否有實效,在道義上的凝聚力是否能持久,那是另外的問題。但至少在那里搞公有制(自己搞,而不是強迫別人搞)決不像當年小崗村那幾十個秘密按手印結盟搞包產到戶的農民那樣要冒生死的風險。
因此我很奇怪國內會有這樣的爭論:有些人大談“南街村”這樣的先進典型并自認為找到了一條超越東方舊體制與西方現代性的獨特的金光大道,有人則指出南街村也有諸多毛病,不像傳說的那么美好。其實這種爭論并不重要。我們姑且同意有這么些盡善盡美因而其成員也完全自愿樂在其中的典型,問題是你是否打算強制全國人民“學習”它,抑或只是像當年歐文在美國辦新協和村那樣限于給全國人民提供他們可以自由選擇的方案之一?如果是后者,那就談不上什么“超越西方現代性”(因為這樣的選擇在“西方現代性”中一直存在),如果是前者,那就談不上什么“超越東方舊體制”(因為舊體制的根本弊病恰在于它的強制性)。
因此真正的問題根本不在于“姓公”還是“姓私”,而在于強制還是不強制?如今許多國家,包括老牌市場經濟國家與前計劃經濟國家都在搞所謂的“私有化”,但值得注意的是沒有一個國家提出過“非公有化”的問題。在他們那里與私有化相聯系的提法只是“非國有化”或“非壟斷化”。而“國有化”之所以受到反對也不是因為國家這個“公”太大了以致超過了什么經濟學的合理限度,而是因為國家意味著強制,而這種強制一旦越出了必要的限度(即:為保衛(wèi)公民權利不受其他公民的強制所侵犯所必需)就會威脅公民權(包括公民自由產權,亦即既威脅了單個公民的“私”有權也威脅了自由公民聯合體的“公”有權。
實際上,如果說在波蘭像克拉科夫鋼鐵廠那樣國家持股49%而職工自愿持股51%、1.7萬職工中80—90%認股而管理者并無任何股權優(yōu)勢的企業(yè)算是已完成了“私有化”,那么在我們這里許多地方則明文規(guī)定“兩個以上股東建立的經濟組織”都“屬勞動群眾集體所有制”。如果說任何西方國家都沒有立法禁止“公有制”,那么近年來我們一些地方已經規(guī)定“今后禁止新建產權不明晰企業(yè)”。如果說一些國家數年內完成“私有化”的目標被抨擊為該死的“休克療法”,那么近來我們一些地方則規(guī)定一年內甚至九個月內完成鄉(xiāng)鎮(zhèn)集體企業(yè)產權改制“任務”,一些地方還標榜提前“完成了改制任務,實現全鎮(zhèn)工業(yè)經濟私營化”,甚至合同未到期的承包、租賃企業(yè)也提前終止合同進行“拍賣”。如果說許多東歐國家在“私有化”中股權初始分配上都為經理持股設立了嚴格的限制(只是在二級市場上允許通過購股而集中股權),那么我們不少地方在初始配置上就強調領導持大股,領導中又特別強調法人代表持大股;領導認股可賒欠而工人認股則必需交現金;另一方面在那些“爛攤子”企業(yè)中又反過來強制職工出錢補窟窿,不出錢就解雇。如果說“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斯密等人還大談勞動價值論,而弗里德曼這樣號稱最極端的自由市場理論家也承認“勞務貢獻”與“資本貢獻”同等重要,兩者是互利的交換關系而不是資本“養(yǎng)活”勞動者,那么我們這里一些“主旋律”作品卻堂而皇之地教訓下崗工人“今后得學會自己養(yǎng)活自己”,仿佛過去工人是被誰“養(yǎng)活”的……在這種情況下還爭論什么姓公姓私,豈不是滑稽嗎?
不爭論姓公姓私,那爭論什么?當然不是沒什么可爭了。改革二十年來坎坷波折、重關萬阻的歷程有目共睹,而有阻力就說明有爭論,否則眾志皆同,阻力何來?而這個非爭論不可的“真問題”就是:公正還是不公正?無論姓公姓私,都有個公正與否的問題。公有制也許很理想,但像紅色高棉那樣用剝奪百姓、禁錮人民、虐殺無辜的辦法搞“公有制”,只怕馬克思轉世也會給氣死;私有制也許很有效,但無論哈耶克還是米塞斯或任何一個“資本主義辯護士”也不會贊成貪官污吏的化公為私,而“休克療法”的倡導者薩克斯不也在大罵“權貴私有化”嗎?
奇怪的是我們這里許多人對這種“真問題”視而不見,卻把一些偽問題炒得火熱,而且還以這些偽問題為基礎劃分“改革”與“保守”。前不久我們就見到過這樣一場火藥味很濃的爭論:一方認為決不能把國有資產按某種規(guī)則公開公平地“分配給職工和居民”,而“除此之外”的一切產權變革都可以大行其道。另一方則強調“民間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已成心腹之患,需嚴加打擊,而“官僚資產階級”僅僅是“萌芽開始出現”而已。一方認為平民私有化決不可行而權貴私有化可以放手大搞,另一方認為平民資本是洪水猛獸而官僚資本則不足慮。這不禁使人想到歷史上那反復了無數次的“抑兼并”與“不抑兼并”之爭:一方要厲行國家壟斷而防止“阡陌閭巷之賤人皆能私取予之勢、擅萬物之利”,另一方要放手讓權貴聚斂私財而唯恐使“官品形勢之家與齊民并事”。這樣的爭論——用句很不“學術”的話說——不是拿老百姓尋開心嗎?!
而何清漣的這本書,好就好在它揭示了“真問題”之所在:公正或不公正的問題,與前文所說的強制還是不強制的問題實乃互為表里的一回事。無論姓公還是姓私的不公正,都與不受制約的權力有關,即馬克思指出的那種“權力捉弄財產”之弊。在這一點上,倚仗強權的“化私為公”和倚仗強權的“化公為私”是同樣可恥的,而何清漣的貢獻就在于:她以大量事實為依據對兩者都進行了理性的批判,并且實際上已經證明:這兩種表面上互斥的傾向實質上是互為因果、一而二、二而一的。她并沒有因后者的“改革”標簽而為之百端回護,也沒有給前者涂上“經濟民主”的油彩而大唱贊歌。而我們知道,今天持后兩種態(tài)度的知識分子是很不少的。
在“強制與否”的問題已經解決、“第一公正原則”基本實現的現代文明國家,自由主義與社會民主主義這兩大基本思潮會為自由與平等、效率與公平、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科學主義與人文精神等一系列“真問題”激烈爭論。但在“強制與否”仍是真問題、“第一公正原則”未實現的前現代條件下這兩大思潮實際上是互補的:自由主義者把倚仗強權化私為公抨擊為“通往奴役之路”,但他們決不會認為倚仗強權化公為私就是通往自由之路。社會民主主義者把倚仗強權化公為私斥為浸透“血和骯臟”的原始積累,但他們決不會認為那“權力統(tǒng)治著財產”、“通過任意征稅、沒收、特權、官僚制度、加于工商業(yè)的干擾等辦法來捉弄財產”的中世紀就是“干凈”的。他們一方要求經濟自由,另一方要求政治民主,雙方都為改變那種不自由也不民主的舊制度做了貢獻。
然而在我們這里,在獨特的條件下“自由主義”與“社會民主主義”都可能發(fā)生“淮桔為枳”的畸變,而產生另一種畸形的互補:一些號稱“自由主義”的人把倚仗強權化公為私稱贊為“交易成本最小”的改革方式;而另一些號稱“社會民主主義”的人則在倚仗強權化私為公的體制中尋找“經濟民主的要素”。他們一方批評“西方現代性”民主過分,而要用中國近代以前“幾千年傳統(tǒng)”來矯正之,另一方批評“西方現代性”自由太多,而要用中國改革前“幾十年傳統(tǒng)”來矯正之,雙方都為改革設置了誤區(qū),或者用何清漣的話說:為中國的現代化設置了“陷阱”。
據說這兩批朋友、尤其是其中一些經濟學界的朋友頗不以何清漣的這本書為然,認為她做的只是下里巴人的“小學問”,而他們做的才是陽春白雪的大學問。的確,我相信一些朋友對現代經濟學經典讀得比何清漣多,他們寫的書也很高深,圈子外的人難得讀懂。而何清漣的這本書不僅好讀,并且用一位朋友的話說:“沒讀過也可以感覺到有那么些事”,它“只是使我的感覺有了個可以正式引證的出處”。然而問題的嚴重性正在于:對這些誰都可以“感覺到”的事態(tài)人們?yōu)槭裁慈绱寺槟荆?/p>
何清漣本人曾明確表示這本書并非專為圈內人士所寫,而是面向社會的呼吁,因此沒有采用經院式的表述。這當然不是說經院式的研究沒有價值。其實一向不是有許多人文學者批評主流經濟學為“奏折派”,指其太重功利,缺乏為學術而學術的“經院”氣么?平心而論,平民派也好,“奏折派”也好,相對于“純學術”的經院式“大學問”而言都可能被稱為“小學問”。然而學問無所謂大小,卻需要論真?zhèn)巍7颉皩W問”者,“學”以解“問”也。其“問”既偽,其學豈能為真?有了真問題,才能有真學問。而如今的某些經濟學著述之缺陷,還不在于其太“經院化”或是太“奏折化”,不在于其學問之大小,而在于其回避真問題,熱炒偽問題,因而便難免偽學問之譏。所謂“有學問的無知”,所謂“學術泡沫”,所謂“屠龍術”,所謂“皇帝的新衣”,即此之謂也。
這種“偽學問”的例子如今隨處可見。例如一位朋友近日撰文稱:在產權改革中處理產權不明晰的國有(公有)資產并使之量化到個人的辦法不外乎“賣”與“分”兩大類。他認為這二者在總進程的最終結果上是相同的,區(qū)別只在于:“賣”是一種“雙方交易”,而“分”則是一項“公共決策”。在他看來,“公共決策”的“交易成本”要大于“雙方交易”,因此其結論是:“分”不如“賣”。
這個說法的邏輯混亂是一望可知的:說“分”是一種“公共決策”就暗含一個邏輯前提,即這些資產在被“分”之前是屬于“公共”的,否則“公共”有何權利參與“決策”?然而這個前提若成立,“賣”還能說就是“雙方交易”么?既然資產屬于“公共”,憑什么一“方”(這里顯然是指改制前的資產控制者)就可以不征求“公共”意見并取得授權便任意把資產“賣”給另一“方”?反過來說,把“賣”說成是“雙方交易”也暗含著邏輯前提,即資產在“賣”之前是屬于一“方”的(而這一“方”顯然不是指“公共”),因此這一“方”才有權與另一“方”做交易,而“公共”無權對此說三道四。但這一前提若成立,“分”為什么就成了“公共決策”呢?難道有權“賣”資產的那一“方”不也完全可以私“分”這些資產么?而在這種情況下何止無需“公共決策”,連“雙方”也不必勞駕,“一方”拍板足矣。這樣的“交易成本”豈不是比討價還價的“雙方”行為更小么?
顯然,問題根本不在于“分還是賣”,而在于產權改革本身究竟是“公共”的事還是“雙方”(在買方即原控制人的情況下實際上是“一方”)的事,而這又關系到把存量資產看成是“公共”的還是“一方”的資產。該文作者想說的實際上也不是“揚賣抑分”,而是借“賣還是分”這個偽問題,以“交易成本最小化”為理由,反對:“公共決策”而倡導“雙方交易”,亦即反對民主私有化而倡導權貴私有化。這是交易成本理論(包括科斯定理)被我國一些趕時髦的學者曲解與誤用的例子。其實交易成本理論只適用于已確定的交易方之間的交易過程,而不能用于交易方的確定。而在實踐中,“公共決策”成本一定高于“雙方交易”的說法更是毫無根據。農村大包干就是一場交易成本極低的成功改革,它恰恰是通過典型的“公共決策”(小崗村那十八個農民按手印的“生死文書”就是明證)實現的。如果換個搞法,把全村土地交給村長去“雙方(或單方)交易”,那“成本”小得了嗎?
事實上,由“雙方”(或一“方”)私下處理公共資產(不管是“賣”是“分”)都會造成弊端。我國當前產權改革中應防止的兩種扭曲:有“油水”時強調領導持大股,“爛攤子”中強制職工掏錢補窟窿,都與此有關。而只要把改革看成“公共”的事業(yè),就很難說“賣”的交易成本一定低于“分”。在波蘭,許多國企的拍賣方案都幾經周折才獲得工會的認可,“分”便成了更易行的方案,哪怕初始分配后再在市場基礎上實現股權集中。在我國,因產權交易中的黑箱操作引起反對、導致糾紛而使企業(yè)損失慘重的例子也不鮮見。在國外,二戰(zhàn)后初期占領當局在日本解散財閥后實行的分配性質的“證券民主化”也是成功之例,它對日本戰(zhàn)后經濟改造與經濟起飛起了遠比一些人津津樂道的“儒家傳統(tǒng)”(更不要說“鞍鋼憲法”)的影響更大的作用。
何清漣曾批評一部分經濟學者缺少人文關懷,我認為這個批評很有道理。但這一提法容易被納入那種“人文精神與科學主義之沖突”的“后現代話語”中去。(何書的大陸版被改名為《現代化的陷阱》也給人以這樣的印象,盡管實際上這并非出自她的意志)而如今也確實有許多人文學者對部分經濟學者標榜客觀主義、邏輯至上、價值中立的“科學”態(tài)度表示不滿。但實際上,正如中國當前缺少平等并非由于自由太多、效率不高并非由于公平過剩一樣,中國目前的人文精神之缺乏也不是因為科學精神過剩而造成。中國當前的某些經濟學著述雖然因其公式、模型的堆砌而在形式上“科學”得駭人,實際上在客觀經驗的認定與邏輯上的自洽方面都有嚴重缺陷。僅以上述那位朋友關于要“雙方交易”而不要“公共決策”的高論及其對“交易成本”理論的理解而言,我不敢說他在道義上如何,但可以肯定他在形式邏輯上是站不住腳的。因此,“有了真問題,才有真學問”的態(tài)度,恐怕不僅僅是為了給經濟學引入人文關懷,而且也是為了給經濟學引入真正的科學精神。
一些前計劃經濟國家的經濟史說到底,就是個先依仗強權化私為公,后依仗強權化公為私的原始積累過程。老實說,我至今仍然認為布哈林的《過渡時期經濟學》與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新經濟學》是這類國家經濟學界至今未能逾越的高峰。因為這兩本書正是以“社會主義原始積累”理論為全部分析的基礎,毫不掩飾地系統(tǒng)論證了“依仗強權化私為公”的建構機制。他們當時在道義上與學理上的雙重自信是此后這類國家的主流學者再難企及的。因為自信,所以他們也就能夠抓住真問題,做出真學問——當然,“真問題”未必能導出正確的答案,“真學問”更不等于真理。由于“過渡”的方向本身有問題,他們的答案自然也就完全錯了。但他們畢竟不像后來的人那樣回避真問題,而只在對偽問題的炒作中建構偽學問。反觀如今我們以“過渡”、“轉軌”為題的經濟學著述也很不少了,但有哪本能像他們那樣自信、那樣切入主題、直奔實質、坦率地談論“原始積累”問題?
而這,也正是我推崇何書的理由所在。雖然何書中的一些觀點我認為仍值得商榷。例如她認為中國的原始積累過程已經完成,其本意是說中國的財富集中程度已經很高,已經達到完成了原始積累的資本主義國家在歷史上曾經達到的程度。對這一本意我并不想質疑。但問題在于“原始積累”這一概念有其特指含義,它并不等于一般意義上的財富集中或資本集中。(參見拙文《拒絕原始積累》《讀書》一九九八年第一期)概言之,“原始積累”意味著憑權力積累,說它已經完成就意味著已經結束了憑權力積累的狀態(tài)而進入了規(guī)范化的市場積累階段,結束了權錢關系而只限于通過等價交換形式取得剩余價值。但這不僅與何君的其他一些論斷相矛盾,就從何書所述的事實來看,也并非如此。再如,她認為目前的許多弊病源于“市場萬能論”,她的本意是說除市場以外還應該搞政治改革。但“市場萬能論”本是與國家萬能論、而非與政治改革相對的,而何書既然并不倡導國家主義,批“市場萬能”就有些離題,從她對“東亞模式”的否定態(tài)度看,她針對的實際應該是“新權威主義”。但無論如何,這本書在談真問題,做真學問方面,還是很值得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