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亞
美國人也會“搞運動?”這真新鮮。但是去年夏天在美國掀起的一場空前規模的反煙浪潮,我想只有用“搞運動”形容才合適。
若干年前,我在加拿大留學。當時是租房子住,房東沒有把Non-Smoking列為對房客的要求,這是比較少見的,所以我的一對吸煙的德國同學也搬了進來。我們過了幾天“躲進小樓成一統”的生活,直到一個不吸煙的麥克也住了進來。有一天深更半夜,麥克敲我房間的門,還以為怎么了,一開門見他盯住我手指間夾著的半根煙,捏著鼻子似地說:“Iwonder if youcould give up snoking inthishouse。”什么?不許我在這幢房子里抽煙?房東可沒這么規定,我又沒在公共場所抽煙,沒觸犯你們什么規則,躲在自己屋里招誰惹誰了?總之,我準備好了要維護自己的權益。但麥克顯然也是要維護自己的權益:他在自己房間里聞到了煙味。
煙怎么拐到他房間里去的我不清楚,但我只有灰溜溜地向他道歉。第二天跟那對德國同學訴苦,他們也只有搖頭聳肩,并彼此叮嚀莫再讓麥克聞到煙味兒。“公共場所禁煙”和“吸煙危害健康”在那個國家已經成功到了讓吸煙者永遠感到理虧的地步。
北京實行“公共場所禁煙”好像是—年以前的事。當時我正在北京,并且很為北京馬上就要提升一個文明的檔次感到高興:公共場所里有抽煙的,有不抽煙的,不抽煙的沒有義務要吸你的二手煙。這個規則在不少國家早就實行了。盡管我自己就是一個煙民,但我愿意自己生活的環境是個文明的環境,一個凡事有規則可循的環境。在北美那幾年的生活,讓我知道了規則齊全的種種好處,盡管這也意昧著每個人為此都要有點必要的克制和忍讓。但規則是面向每個人的,所以你不會專門覺得委屈了自己。
在“公共場所禁煙”的第二天,我坐小公共去上班,車在總站停下攬客時,一個男子拿出煙來打火。我小心提醒了一聲,結果他仍然點著了煙,并且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定格看了我幾秒,大概是嫌我多管閑事。也就是說,他仍然認為抽煙是他一個人的事。而在車上的其余幾位乘客事不關己地或說或笑或漠然的樣子,也的確印證了他可能是對的。
而我的那點憤世嫉俗在當天下午就變成了沆瀣一氣:在我們編輯部的選題會上,煙民們照舊噴云吐霧,因為沒有人真正出來反對(曾有不吸煙者笑稱要罰錢多少多少,表情卻只是要起哄的樣子),所以大家假裝無辜。我因為早上的挫折,也要補償一下,且吸二手不如吸一手。我們主編倒是不抽煙的,而且他一聞到煙味就皺眉,但只要我們能拿出幾個精彩的選題來,或許諾按時交出稿子,讓他遞煙灰缸他都干。
而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的確是無辜的:雖然吸煙的危害性和公共場所不得吸煙在許多其他國家都已達成高度共識,但不該就指望它在中國民眾中成為想當然的事。中國煙民一直都是這么抽下來的,困難時期煙還配給呢。抽煙是一種情調,它在公共場合聯絡感情,活躍氣氛,男人抽煙深沉,女人抽煙摩登。不在公共場所吸煙,香煙的樂趣就喪失了大半,因此習慣了的人不會一下子就想得通。“吸煙危害健康”的字樣雖也早好幾年就翻成了中文印到了中國的香煙盒上,但這幾個字原本的信息量并沒有足夠地傳達給中國人,這個實際上是舶來的概念并沒有成功地中國化。比如,我們是否能從媒體上得知:中國有多少煙民?男女比例如何?青少年吸煙的程度?香煙在中國的消費程度?吸煙會導致哪些疾病?它與癌癥的發病率有什么關系?還有,吸二手煙真的有危害嗎?哪些危害?不了解到這些,“吸煙危害健康”就成了一句空洞的口號。
我們可以拿公共場所禁煙這件事與禁止隨地吐痰這件事做個比較。在美國,今天吸煙的人的處境真如同在北京隨地吐痰一樣,還不等小腳老太太上來罰,光是周圍人滿臉的鄙夷你就受不了了:誰還沒個面子,不愿做個文明人呢?去年我再次到美國,發現吸煙者的處境又進一步惡化了:我在住處附近的超市里,干脆就找不到香煙。我有點不相信地追問收款員,她看我的眼光就像看一個毒癮上來了的吸毒者,很不屑地只答了一個字“No”。后來我還是買到了煙,但是在街角的零售店里。這使我想起在美國什么雜志上曾經讀到的一種激烈的反煙論調,說是要讓買煙“像20年前(避孕套剛出現時)買避孕套那樣——得費勁找一找,并且不好意思開口問”。我心里十分詫異:這資本主義金錢社會里,商人何以能被反煙宣傳鎮住,連錢都不掙了呢(據報載,香煙一向占美國零售店26%的營業額)?我是沒有想到:自1997年入夏以來,美國經歷了一場歷史上空前的暴風雨般的“反煙運動”,取得了“(美國)公共健康方面最具歷史意義的成就”。這一成就簡直是難以置信的:首先是在6月,美國的煙草業代表與40個州達成協議,同意償付3685億美元給各州,用以作為吸煙所直接或間接導致的疾病的治療費用,并用于賠償與吸煙相關的個人起訴索賠,另外還作為反煙團體的青少年禁煙宣傳資金、健康研究、教育計劃資金來源。
說這個協議令人難以置信,還不是指煙草業一口氣吐出的款項之巨,而是煙草業怎么會被反煙的聲勢嚇成這樣,連個官司都不打就匆匆讓步了?這3000多個億美元竟拱手用來賠償,若是用來打官司,肯定會招來辛普森打贏官司的“夢之隊”,也未必就打輸了呢。
煙草商們匆匆以庭外和解的形式接受這一屈辱性條約,與其說是心虛,不如說是識時務:即使能把官司打贏,名聲卻未必好聽,生意更不會因此而好做。此次反煙運動的殺手锏是,把吸煙者們也團結到了起訴煙商的統一戰線里,使他們從被反煙運動攻擊的對象變成了訴苦者。這樣煙草商們失去了“基本群眾”,如何能不亂了陣腳,花錢堵嘴?把錢花在社會公益上面,總比一味打官司負隅頑抗來得人情味些。
煙草商賠款的協議一出,美國煙草業立即面臨全線崩潰。從7月至10月間,密西西比州、佛羅里達州和賓夕法尼亞州紛紛向煙草商繼續集體起訴,致使幾家大煙草公司在人民的汪洋大海里潰不成軍。10月間,美國首宗二手煙害訴訟案也以3億美元達成和解。對這場類似“打土豪、分田地”的群眾運動,佛羅里達州州長查爾斯的說辭也非常“苦大仇深”:“煙草業欠了許多賬,這些賬早就該還了。”美國《新聞周刊》曾以預言家的口吻歡呼道:“香煙屬于20世紀……在2000年到來之際,這將成為一個遙遠的記憶。”
這里,我想錄一段一個美國煙民在報上發表的文章,它表達了煙民的哀嘆:“但是事實是我們當中許多人因為許多原因還要繼續抽煙……在過去是因為它有風度并且受容許,在今天是因為它‘酷并且不受容許……時至1997年,吸不吸煙已使人們分屬兩個陣營——在餐館我們被趕到陰暗角落,在工作時我們只能忍著,或為了抽兩口經受風吹日曬,心中卻為挽救了他人的健康環境而欣慰……”而世界其他國家對于美國的反煙運動的反應也是相當的意思:意大利健康部長譏笑美國的反煙運動是“清教徒的又一場十字軍運動”,日本人則形容其為“集體歇斯底里”。美國是否可能獨自擁抱一個無煙的新世紀,在地政治協商會議村中辟一方凈土?美國國內的反煙聲勢將迫使其煙草商更下決心開辟國際消費市場。據悉這場戰爭已經在非洲打響,而中國早在1992年開始便向美國煙草商開放了市場。不算走私煙草的數額,外國煙草在中國的銷售已占了中國煙草總銷售額的4%。在如今小小的地球村落中,一時一地對煙草的扼制總難維持。但不管怎么說,美國激進的反煙運動為世界各國未來的煙草政策提供了參考和借鑒。去年秋天在北京召開的國際反煙大會便傳遞了一個積極的信息:各國反煙運動正在逐漸形成國際性的大氣候,這或許是一個真正的世界反煙運動的開端,雖然按加拿大一個反煙團體的一位律師的說法,絕大多數國家恐怕不會選擇美國式的訴訟方式,而寧愿選擇立法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