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韻
在逃亡中/想躲開混凝土/事情仿佛是童話:無論你到何處/它等待著你/灰色且全面……
—G.庫納爾特《走向烏邦托的途中》
長江,一條發韌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唐古拉山之北,麓多拉丹東雪山東部冰川叢中的母親河,無論是她那至今仍披著神秘面紗的幽深狹谷,還是那經書般層層疊疊的深厚巖層,都攝我魂魄般地誘惑著我,鼓蕩著我,讓我的淚水、呼吸、心跳、血滴,迫不及待地想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緊緊地融為一體。1997年6月的一天,正在生病住院的我聽說大江截流在即,便不辭而別離開醫院,日夜兼程地取道重慶,開始了一次近似于漂泊般的旅行。
一踏上江水,耳畔就隱隱傳來唐代詩人杜甫的詩句:“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但不知怎的,這首曾被詩評家稱之為“如海底之珊瑚,瘦勁難移,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千古絕唱,此刻似乎已失卻了它撼動人心的魅力,我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種既漂而無定又泊而無位的悲憫、蒼涼之感。鉛云低垂,暴雨如注,江水在迅猛上漲著,聽不見鷗鳥的鳴叫和漁家號子,連往日百舸爭流的景象也不見了;我乘坐的客輪與灰暗無邊的天空和淼淼江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像一葉扁舟在隨波逐流,顯得那么弱小、孤立、無望、無助……
瞿塘峽、巫峽、神女峰、大足石刻……為了排解我悒悒不樂的心緒,同行的成都詩人小A每到一個景點都像解說員一樣,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兩岸青山夾峙的神秘,叢林如染的新奇,讓我浸淫于流動著絲綢、黃金和親切的夢幻之中。他告訴我,一路上你只管放眼兩岸,千萬不要往水中瞧,否則會大煞風景。被江水承載而不去注目江水,這顯然不可能。在重慶的江面上,那里的污染已讓人瞠目結舌,裹挾著泥沙的黃色波濤與各種污染物集結在一起,翻滾著,涌動著,像一條骯臟的被血污浸透的繃帶。在涪陵長江回水區,似乎是一座座垃圾倉庫,據說最多時,白色污染物竟達三米多厚,吉普車都可以開上去而不用擔心下沉;在葛洲壩,那里漂浮著的飯盒、塑料袋、手紙、易拉罐和一團團白色泡沫,散發出刺鼻的氣味,這哪里是長江,哪里是孕育人類文明的母親河,分明是一個萬能的垃圾箱!小A向我介紹說,這里的污染物既有附近居民日復一日不厭其煩地傾倒,游人和游船的任意拋棄,臨江而建的垃圾廠的外泄,還有兩岸一些地區和部門,受經濟利益的驅動,臨江建造化工廠、造紙廠,隨意向江中排污的結果。有人甚至把這種急功近利的短視行為作為脫貧致富的主要手段,不僅破壞了生態環境,讓沿江人民守著長江沒水吃,也嚴重制約和影響了經濟的發展。由于垃圾堵塞造成的落差減小和停機清淤,葛洲壩發電廠每天要少發電200萬度,經濟損失每年高達3000多萬元。我不敢想象,在長江兩岸居住人口已達4億人之多,每年行船逾lO萬艘的現實情況下,明天的長江將會以什么樣的面目出現在我們面前?那首曾在淮河岸邊流傳的歌謠也將同樣會成為長江的寫照么:“五十年代淘米洗菜,六十年代抽水灌溉,七十年代水質變壞,八十年代魚蝦絕代,九十年代身心受害!”人類因擁有長江這條母親河而驕傲、自豪,長江卻因擁有人類而悲泣、傷心,這又該是怎樣的悲劇?
船到奉節,白色污染物也相伴到奉節,游客和商販中仍有人在毫無顧忌地把廢棄物拋入水中。雨變小了,小A拖著我,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冒雨去拜謁了屈原。雙手撫摸著刻有《離騷》、《九歌》、《天問》等作品的九十塊石碑,感受著李白、蘇軾、陸游、文天祥等遷客騷人緬懷屈原的詩章,不由悲從中來。奉節在秦漢時又叫“魚復”,說是屈原當年在汨羅投江,被一條神魚吞入腹中,經洞庭湖入長江,送屈原回秭歸,沿江的百姓慟哭不已,神魚也止不住潸然淚下,淚水模糊之中竟誤游到了奉節,便回游秭歸,“魚復”因而得名。站在屈原高達3.92米的巨大銅像前,我默詠著他《抽絲》中的著名詩句:“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好姱佳麗兮,獨牉此異域”,那只從南方飛到漢北的孤獨之鳥,那位孤寂飄落于異地的絕美佳人,讓人頓生感傷,仿佛是詩人在傾訴自身多舛的命運。不幸的是,時至今日,那條神魚和屈原不死的魂靈仍在因人類的無知與蒙昧而受難,我甚至聽到了他們在水中艱難的喘息。
事實上,即使人類已經登上了太空,地球也依然是我們理應守望并愛戴的家園,她的山川、河流、森林,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在賜福于我們,我們不應該吶喊著狂奔著要去野蠻地征服她、攻克她、蠶食她,不應該再把她視作狩獵場、餐廳、廚房或是廁所。眾所周知,非洲第一大河尼羅河是埃及的母親河,孕育了埃及悠久的文明,但不幸埃的及在1970年修筑阿斯旺大壩時,只注意到100億度電的經濟利益,而忽視了對水生態環境的保護,致使這個著名的沙丁魚產區,由原來的年產15000噸,到截流后的完全絕跡,留下了千古遺恨;俄羅斯的里河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這里的里河鱘、里河青魚、白魚等飲譽全球,但自從伏爾加河上修筑起了一系列大壩之后,里河的魚類生存環境遭到了空前的破壞,人們擔心不僅珍貴的魚種要遭滅頂之災,往日奔騰不息的河水終有一天也會干涸;英國著名的泰晤士河曾一度被污染成黑河、害河,魚死蝦亡,臭不可聞,讓倫敦當局從60年代末至今付出了近30年的慘重代價,才使泰晤士河重新現出往日的風采……
我們似乎沒有從中吸取教訓,長江依然在受難。長江流域是酸雨嚴重的地區之一,兩岸耕地面積的日益減少,連大量不易開墾的陡坡也被迫開墾,水土流失嚴重,山崩、滑坡、泥石流頻頻發生;而在她上游的金沙江幾乎成了一條流沙河,每年流向三峽的黃沙就達6.8億噸,是尼羅河、亞馬遜河、密西西比河的三倍……哦!長江已經不堪重負,長江這條母親河正在一刻不停地被透支著生命!人類的雙手正在死死地卡住大自然的脖子,妄圖讓她的每一個毛孔都滲出血來!這是多么的悲慘和苦難,這與德國詩人W·拉貝在《普菲斯特的磨坊》中寫下的關于河流的文字驚人地相似:“那條在我童年和少年時汩汩而流的河,曾經生動而清澈,仿佛是一切健康、純潔事物的完美化身,而今她變成了一種粘滑的、緩緩爬行的藍白色東西,再也不會有人視她為生命和純潔的象征了。”沒有在拍岸的濤聲中,體驗到與大自然天人合一的快樂;也沒有避開塵世的喧囂與分憂,走近木漿燈影山舒水緩的境界。我仿佛看見,先民們正從令人窒息的江水中掙扎著爬上岸來,在呵斥我們的不肖;仿佛看見他們的身邊連殘枝敗葉也絕跡了,腳下只是一望無際的沙漠;我仿佛覺得拉貝,是面對長江在啜泣、流淚……
經過四天四夜的漫長旅行,船終于在一個凄風苦雨的晚上抵達了武漢。說是在長江中游覽一次,還不如說是一次在垃圾中艱難的苦旅,哪里有什么“千里江陵一日還”的感觸,反倒有恍若隔世的惆悵。極度疲勞困頓之中,武漢女詩人小D和她的男友出現在我們面前,小D握著我的手眼睛紅紅地說:“你們沒有死,你們還活著呀?”這句“開場白”讓我感到莫名其妙,小D說,大約在五個小時以前,一艘由重慶至武漢的客輪在長江沉沒了,她還以為我們客死江中了呢,急得直掉眼淚。事隔多日,我把這條黑色新聞告訴一位中學生時,她說,這是長江在向人類進行報復,這是大自然向人類發出的嚴重警告!
長江的污染依然在加重,中國的大動脈正在吐血,保護、拯救長江已經迫在眉睫。一位叫諾查丹瑪斯的人類預言家曾經預言:人類將很快走向毀滅!我們用不著去詛咒這位預言家的咒語,如果人類再去野蠻無序地“征服、改造、戰勝”自然,把生命的母體當作斗爭的對象,這種“空想”的預言終有一天會變為“現實”——因為人類最容易被自己打倒。
責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