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恩國
1
五年前李欣正瘋狂而又執著地愛著一個鄉村姑娘,她叫草兒。每當李欣回憶那段往事時,就仿佛依然站在留垅小學后面的小坡頂上,看草兒立在四毛飯店門前的205國道邊,雙手十指交叉抱在腦后,守望著南來北往的車輛。那時李欣還是個民辦教師,每月拿九十元的工資,住在學校一間破舊的宿舍里,一邊教書、寫作,一邊為轉正進行著鍥而不舍的努力,一邊深深地愛著純樸的草兒。
當四毛的飯店出現在國道邊的時候,李欣和草兒的愛情危機也就出現了,或者說,草兒的不幸也就開始了。悄沒聲兒的,不知不覺的,卻又是遏止不住的,像初春雨后地皮下面的草芽。
首先得說李欣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又由于他的理想與現實格格不入,所以常常他又是一個悲觀主義者。那種深入骨髓的悲觀,使得那時的李欣恨不得砸爛他視為丑惡的一切,然后帶著他的草兒遠走高飛。當然,砸爛什么這是不現實的,所以正當他退而求其次地構思一個攜草兒遠走高飛的計劃時,一天傍晚,草兒拍響了他宿舍的大門。
李欣開了門,第一句話就是:現在才來?
草兒說:四毛叫我到他店里坐了會兒,就來遲了。
李欣說:哦,難怪。
草兒說:難怪什么呀?
李欣說:難怪我在后山坡上望了好一會沒望到你。
草兒說:我只坐了一下子吔。坐了一下子就來了。
李欣沒說話,李欣把目光移到草兒頭頂后邊的墻上,墻上白白光光的,什么也沒有,只有幾道不粗不細的裂縫,下雨天能將雨水滲進來。
你說話呀,草兒聲音細細的,她好像總怕李欣似的。
李欣沒說話,李欣只是用動作表達他對草兒的疼愛,愛到極處,語言便顯出它的困窘和貧乏了。
第二天晚飯后兩人又在李欣那里約會,草兒說:四毛的店怪漂亮呃,像城里的一樣。
李欣有些不悅說:你又去了?
草兒說:不還是昨兒傍晚去的?今個沒去。
李欣說:你過來時他沒看見你?
草兒說:沒。
李欣說:他要是看見了又要喊你去坐吧?
草兒說:不曉得吔,我又不去吃飯,老去做什么。
李欣說:別去,咱跟他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與謀。
草兒點點頭:那我下回不去了。
下下回呢?
下下回也不去了。
下下下回呢?
草兒才知道李欣在逗她,捏起小拳頭打他,李欣捉住她的手,乘勢把她拉進懷里,一遍遍地親她。草兒的胸脯又小巧又結實,總讓李欣愛不夠。
2
五年前,草兒的村落正像一塊用雜色布料拼成的補丁,貼在205國道線邊上,來來往往的汽車日復一日在國道上飛跑著,救火似的,從不肯停下來歇一歇。不過自從四毛的飯店出現以后,一切都在悄悄地、不易察覺地改變。這種改變只有你掐去中間的某些冗長的過程,將首尾放在一起對照時才會吃驚地發現,而當李欣發現時,一切都已經發生過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有一天,是星期六的上午,李欣去幫草兒耘秧草。他換上一身粗舊的衣裳,戴著草帽,打扮得像個真正的農夫,在八、九點鐘的太陽光下向草兒的村落進發。走過四毛飯店時,他目不斜視,心里只想著草兒,心情很好。草兒的爹媽多年前死于一場車禍,家中只有奶奶和弟弟,弟弟在縣城讀高中,家務及田里的活兒全在草兒身上,所以李欣幾乎每個周末都去幫草兒干些活,這使他很快樂。他覺得能為心上的姑娘分擔一些艱難,在他是義不容辭。
草兒的家很簡陋,這沒什么,只要有草兒在,再怎么簡陋的家也是溫馨的。草兒的小臥房整潔干凈,李欣每次去都想多呆會兒,伏在草兒的床上聞床單的皂香,聞枕巾上的草兒的發香。有時夜深了,草兒怕奶奶不高興,才起身拉著李欣的手往外走,仿佛牽一只頑皮的羊,動作和眼神里流露出的柔情叫人不忍心抗拒,而李欣在此時也總是很聽話。
李欣和草兒一前一后往田里走,草兒扭動的腰身和白嫩的小腿總讓李欣想去觸碰和撫摸。下到田里,草兒的動作就比李欣快多了,她的腳腕在秧棵底下靈活地運動著,比李欣用手在黑板上寫字還要流暢。用腳耘了一會兒,她就換用手耘,她的腰就深深地彎下去,落在后面的李欣總要忍不住透過她衣襟下擺的空隙去偷看她的胸。有一次她淘氣地從雙腿之間向后面的李欣望了望,發現了他的這個秘密,她又羞又氣,撩起一捧水向他揮去,說:小流氓小流氓小流氓!
吃了午飯,草兒要李欣午睡(她知道李欣有午睡的習慣),她去下田,李欣無論如何不肯,說要么都午睡,要么都下田。草兒沒法,只好陪著他在桌上打了個盹。到了傍晚,兩個在田邊的水溝里洗手洗腳,草兒好像不太經意地喚著李欣的小名說:欣子,跟你說件事兒。
說吧,我聽著呢。
我……我想……她欲言又止,帶些怯意地望望李欣,又低頭洗腳。
怎么不說了?李欣有些警覺地問,因為草兒的眼神和語氣讓他覺得,她要說的好像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想……去四毛店里。
做什么?李欣眼睛睜大了些。
做事。她垂著頭不敢望他,聲音細細的:小強這學期的學費還欠著,下學期又要好幾百。還有化肥……
李欣想都沒想就喊了起來:我們想辦法!我去借!
草兒抬起臉來,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眼角分明是濕了??墒俏迥昵暗睦钚缹Υ艘暥灰?,他無法容忍草兒去四毛店里幫工賺錢,他接受不了她的選擇,他寧可她去廣東打工。
草兒聲音細得像蚊子:他店里又不是老虎窩。
李欣聽清了,他半晌沒說話,兩人像呆子似的坐著。天色漸漸地暗了些,草兒的村落被罩上了一層暮靄。
隨你吧,李欣說,抓起衣服向他的小學走,草兒在后面喊,你吃了晚飯再走!李欣沒理,草兒又喊:我不去他店里了。李欣仍然沒回頭,他是想回頭的,但他拗不過自己的犟性子。
他想四毛到底算是個什么……人,或東西?念初中時趴在女生宿舍后窗上看人家洗澡,畢業回家后四處浪蕩,偷盜人家的汽車輪胎賣錢,去廣州打工騙個湖南妹子,等大了肚子,又把人家給蹬了?,F在在他店里打工的那個外地姑娘也是來路不明,四毛對外稱是他的女朋友,其實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草兒要去這種人開的店,無異于跳進污泥潭。
李欣晚飯也沒做,胡亂洗了個澡往床上一倒,門也沒關,燈也沒拉。正迷迷糊糊要睡時,聽見門邊有動靜,雖只有個大輪廓,但李欣知道那是草兒。
啪,草兒拉亮了門邊的電燈繩,小屋里一片光明。草兒手里端著一碗冒熱氣的面條,向李欣笑笑:晚上還沒吃吧?喏。
李欣賭氣地扭過頭去,草兒坐到了床沿,把兩個手指伸到嘴邊哈氣,于是李欣就輸了,這是她要搔人家腋窩的前奏,李欣最怕這個。
李欣吃完了面條才說話:我曉得你要來。
草兒使勁去揪李欣的胳膊:你真能喏。
兩人和好如初,但李欣心頭總有一絲陰
影,他怕草兒某一天又會對他說想去四毛的店,要是草兒再提他保不準就會答應了。
3
學區里要來小學檢查教學情況了,這個李欣不怕,他認真備課上課,認真批改作業,教學成績也是在全學區數一數二的,任他怎么檢查??墒?,校長叫他連夜寫一篇三千來字的匯報材料,并且要把重點放到流生回收工作上,李欣犯難了。
這學期流生回收工作還沒做,怎么寫呢?
想想辦法,想想辦法,文字上的事嘛,你比我在行。
李欣想校長說得對,我是在行,他又要我造假了。他想他跟校長——怎么說呢,他跟校長鬧過矛盾,因為校長老要他寫一些華而不實甚至憑空捏造的材料和新聞報道,尤其當上面來人檢查或是校長去上面開會,他就得伏在桌上開夜車。他想校長算是抓住了他的要害:想轉正,想轉正就得聽他的,雖然他沒權直接給我轉,但他有反映權和建議權,他的一句話頂我一年的實干。我和他可以說是互相利用各投所好,但我是被迫的。想到這里李欣腦子里就冒出逼良為娼這個成語。
校長給了他最最關鍵的幾個數字:本學期應到學生數153人,實到學生數153人,流失率為0。
目前在校學生只有140人呀,流失了13個呢,李欣說。
是的是的,但要寫153,校長堅定地說。
要是上面來實地清查人數怎么辦?
校長笑了:不可能的,他們吃飽了沒事干哪。又說,不過這次可能要比以前緊些,這個我自有辦法,你就放心寫吧,千萬不能出差錯。學校要靠這一次的檢查評優呢,評不上優那筆錢就沒有了,沒了錢校舍就沒法翻修了。而且,他停了停,而且聽說下半年有一批民轉公指標,我先給你透個風,可不能漏出去了。
李欣默然了。校長是一個又狡猾又露骨的漁人,用了轉正這支釣竿時不時地來釣他一釣。而他這條魚又饑餓又無奈,看見了誘餌明知是一時難以上嘴還是要游過去。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李欣心里惡狠狠地罵,也不定只罵校長,罵誰他自己也說不清。
至于如何應付上面可能要動真的這個問題,兩天后校長的安排讓李欣無話可說:校長帶著全校五名教師挨家挨戶動員已流失在家的學生,無論如何要在檢查的那一天背上書包來學校。還有幾個流生無論如何也不肯來,校長就讓本村在鎮上讀初一的幾個學生到時請假回小學充數。
然而,等學校一切安排就緒,就準備接受上級嚴峻考驗時,有很多事先演練好的內容沒派上用場。上面來的一班人在校園里走走看看,聽校長拿著李欣寫的材料匯報了一通,前后不過二十多分鐘,然后就由校長領著去四毛飯店,把事情“擺到桌面上”去了。校長喝得滿面紅光,回來說:媽的,媽的,總算萬事大吉了!腐敗呀,腐敗呀!他打著飽嗝說。
當李欣的良知還沒有徹底從上述事件的陰影中擺脫時,四毛來了。
四毛穿著筆挺的西服,打著鮮紅的領帶。他好像從未來過小學,這天他來了,而且是徑直走進了李欣的房間。
落座之后,李欣遞支煙給他,李欣本不想對他如此,但一想畢竟在初中同過學,他又是第一次來,不好冷落人家。四毛瞟了瞟煙,隨即掏出自己的煙:抽我的,我這煙勁大。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李欣暗自里承認,在外面混了混的四毛從言談舉止到外表好像都有了點兒氣質,有了點兒那么回事似的,這使他對四毛的惡感消減了不少。四毛說你搞寫作肯定很辛苦,現在稿費又低,不過當然嘍,稿費是次要的,關鍵在于寫作是一項高尚的事業對吧?李欣點點頭,心想這幾句話說得還算有點水平。
你今天來是有什么正事吧?李欣問。
是有件事兒,四毛早準備好了似的說。我知道你跟草兒好,也知道你和草兒都不富裕,以后要結婚辦大事,還要有下一代,總不能老這么艱苦下去吧?我們是老同學,我想幫你一把,讓草兒去我店里幫幫忙,我每月付她這個數,怎么樣?他伸出了三根粗壯的手指。
沒等李欣的心理調整過來,他又忙著說:其實是請你和草兒幫我的忙,我店里人手少,忙不過來。
你店里不是有個……你女朋友嗎?李欣不悅地反問。
嗨,我擴大規模再生產了,想加個客房部,噢,就是住宿服務,這樣人手就不夠了。
草兒去能干什么?李欣仍心懷戒備。
嗯……也沒多少事,就是端端菜,打掃打掃衛生,洗洗被子什么的,忙不壞她的,你放心好了。
草兒她愿意去?李欣問,他想套套四毛的話,說不定草兒先向四毛提過這方面的要求呢。
她肯定聽你的,你是她未來的丈夫嘛。
李欣沉吟半響,說:我想想看。
四毛站起來:行,想好了再對我說一聲。
他走到門口,李欣發現他的大半包紅塔山丟在桌上,忙說:煙沒拿。
算啦,你留著抽吧。
第二天去了草兒家,沒等他說完,草兒就抓住他的手欣喜地問:你答應我去了?
李欣沒作聲,說不好是答應還是不答應。草兒期盼的眼光望著他,他才說:你決定吧。
不,我一定要你說,草兒噘起了嘴。
李欣就點了一下頭。
草兒就鉆進他懷里,要他親。
4
草兒是昨天上午在屋前菜園里挖地時見到四毛的,其時四毛正背著手從他的飯店沿國道往村落這邊來。隔了百米遠,他看見了穿水紅衣裳的草兒,他就過來了,走到菜園籬笆外站著,他的第一個感覺是:念初中時的黃毛丫頭已經長成個白白嫩嫩的大姑娘了,那腰,那屁股,那腿,一定像鮮藕,嘖嘖,媽來的。
他說:草兒,挖地呀。
草兒正埋頭挖地,冷不丁嚇了一跳,抬頭見四毛站在籬笆外,就直起腰來笑笑:噯,你……有事啊?
有事沒事,轉來轉去,四毛笑嘻嘻地說。
草兒也就再笑笑。她原也是瞧不起四毛的,都是初中同學,又是一個村的,他以前做過的那些上不了臺面的事誰不曉得呀,何況這幾年一直在外面浪蕩,彼此間已是生分了許多。不過,草兒對他的厭嫌畢竟不像李欣的那么深,草兒是個隨和溫順好相處的人,何況眼前的四毛已是今非昔比了,自己還曾想過去他店里呢。
到家里坐會兒吧?草兒說。
不坐了你忙,我也要往回轉了,上次你說想去我店里的事,想好了么?
草兒有些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是李欣不同意吧?四毛臉上掛著笑說。
草兒無語。
這樣,你看行不行,四毛又走近兩步說,只要你堅決去店里,李欣那里我去說。
你怎樣講呢?草兒抱著些希望地問。
這你別操心,我自有辦法。
你可不能說是我要去店里噢,草兒擔心地說。
四毛走后,草兒半分興奮半分憂慮,倘若李欣這回又不同意,她就再也不動去四毛飯店的念頭了,不,不是不動,而是再也不向李欣提起。
但沒想到四毛竟把李欣說動了。李欣把他親夠了,就回去了,草兒的心里也就浮想聯翩了。
四毛從李欣的小學出來時,遠遠地看見
店前的空地上停著兩輛大卡車,他腳下生風趕到店里,見幾個客人圍桌而坐,美環在廚房里向他招手。
他們要我陪酒,美環愁眉苦臉地說。
陪就是,傻×。
那誰來炒菜上菜?
四毛想了想,拍拍美環的屁股:你去,廚房里我來頂一下。
美環解下圍裙,換了一副神態,扭動著腰身去客廳。
四毛邊炒菜邊想:一定得讓草兒來,草兒的腰走起路來比美環的好看多了,美環只配在廚房和床上,呸!
5
三天后,草兒去了四毛飯店,說好每月三百元,中午和晚上的伙食也由店里供給。
有一天李欣聽見四毛飯店響起噼哩啪啦的鞭炮聲,有人說四毛店里的客房部開張了。到了半下午,四毛托草兒前來喊李欣去喝開張酒,李欣不想去,草兒也不敢勉強他。李欣只是向草兒提了個疑問:四毛店前不著鎮后不巴縣城,能有多少人在那路邊店住宿?草兒也答不上來,說四毛好像很有信心,管他呢,就算一個住店的也沒有,只要四毛按每月付給咱三百元錢就行了。李欣想了想,說:那當然。
每天下午放了學,李欣就照例去學校后山坡走走,看看落日和晚霞,構思構思新作,更多的時候,他眺望草兒的小村落,看錯錯落落的屋舍、深黛色的屋瓦、高聳而苗條的白楊、晚歸的飛鳥、編扎得不甚整齊的竹木籬笆,還有升起的炊煙。就有一種原始古樸的感覺涌上來,就有田野牧歌的旋律在心中回旋,而此時的國道和國道邊的四毛飯店就成了一條不和諧的線譜和一個礙眼的音符,它們與草兒的村落粘在一起是多么的不諧調啊。
有時也遠遠地望見草兒,她出現在飯店的門前,也會向他這邊望,望見了就揚揚手臂,他也揚揚手臂,打暗號似的。這時李欣就想起《雞毛信》里山頂上的消息樹,他甚至想像消息樹那樣筆挺挺地往地上倒一回,那就更像了。更多的時候他只是默默地凝望著草兒,凝望著她的身影和每一個動作,他覺得草兒就是他心中的一支牧歌。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象過:干脆不教書了,和草兒結婚,住到草兒的小村落里,和草兒廝守在一起,耕田種地,生兒育女,每天從田里歸來,看草兒為他升起暖暖的炊煙;夜晚,草兒在燈下補衣或納鞋底,他在燈下看書或寫作,就這樣恩恩愛愛地過一輩子,也是人生的一大樂事。在這種想象的驅使下,他曾寫了一首小詩,題為《伐歸》,發表在地區報上,詩是這樣寫的:
炊煙是妻子的思念/從屋頂寫上山顛/她的柔情的呼喚/是一聲聲純綠的流泉踩著朦朧的月色/我馱一捆合家的溫暖/再來一束紅天竺吧/我想她會喜歡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被自己的這首小詩感動,詩里的情景常常進入他的夢境,
而每當醒來后他又總要輕輕地嘆一口氣,是惋惜夢的美好卻又虛幻因而可夢而不可及,還是感嘆身邊世界的變遷,夢里(詩里)的那種原本異常古樸而簡單的生活已離人們越來越遠?草兒去了四毛飯店,要和那些行色匆匆的陌生人(包括那些從這個城市往那個城市而去的汽車上下來的人)打交道,要賺錢,他要爭取轉正,要寫作成名,草兒也就不大像田園牧歌似的村姑了,而他則更非荷柴晚歸的樵夫,這一切一切會越來越不像那么回事,誰也沒有辦法,誰也不會去留意走過時身后的風景,一切都像風中的流云,吹散了,消失了。
自從四毛的客房部開張,草兒出現在門口國道邊的次數就增多了,李欣說:草兒,我總看見你站在路邊呢。
草兒說;拉客人呀。
李欣一聽心里很別扭,草兒的話讓他想起了……妓女。他不快地問:吃飯住店他們不會自己去?還要人拉?
草兒說:有時人家要來不來的,去招呼下就來了。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就是有的客人喜歡講怪話。
草兒的臉紅了,李欣敏感起來,追問:講些什么話?
要我喊他們大哥。還總說人家……亮。
亮?李欣不解。
四毛說亮就是漂亮。
李欣想那該是“靚”字。李欣并不封建,但總有陌生男人當草兒的面說她漂亮,這多少有點讓他不舒服。
四毛那個女朋友呢?為什么不讓她到路邊拉客?
你是說美環?四毛說美環長得不漂亮,客人會不喜歡。
草兒說這些的時候,有些興奮,目光又有些躲閃。
草兒依然每天在店門口或坐或立,守望著來來往往的車輛。立著的時候,她養成了一個幾乎固定不變的姿勢:雙手十指交叉抱在腦后。五年后的李欣一想起草兒,眼前立刻出現一個雙手抱在腦后的鄉村女孩形象,他的心就隱隱作痛,他不知道草兒的青春和時光在這樣日復一日的送別和等待中,會留下些什么。
6
草兒會想些什么呢?第一天去店門口的路邊候客,她一萬個不情愿,別扭得慌,站久了腿脹,坐久了腰酸,什么事也不做地呆站呆坐呆望,實在不習慣。開始她老往廚房溜,幫美環洗菜切菜,四毛就過來說:吔,你又進來了?她只好又走到店外。她覺得自己像電影里的哨兵,就只差向人舉手敬禮了;要是端著一支土槍就像打獵的。她把這些聯想對四毛和美環說了,四毛笑著說:嗨,一點不錯,你就是我們飯店里站崗的。后來四毛就對她說:草兒,站崗去。草兒,打獵去。草兒笑著說:槍呢?四毛就怪怪的一咧嘴:這個嘛……女人哪來的槍,男人倒是有桿槍,就怕你不愿意借。草兒沒反應過來,還懵懵懂懂地問:在哪兒?四毛說:嘿嘿,不好說,不好說,美環知道。美環就罵他:你要死了!草兒別理他,他是三天不說丑話就難受。
草兒這才明白,立刻羞紅了臉,跟著美環一起罵:死四毛!死四毛!
四毛樂得拍腿大笑。
有天中午來了個騎摩托的青年,草兒迎上去說:吃飯吧?有炒菜,有快餐,又經濟又實惠,包你滿意。這些話都是四毛教她的,她已經說得很熟練了。
吃飯吃飯,大爺肚子又造反了,青年支好摩托,經過草兒身邊時,一手取頭盔,一手向草兒伸來,在她的臉腮上擰了一下。草兒傻愣在那兒,霎時漲紅了臉,半天冒出一句:壞蛋!
青年已踏上臺階,聽見了,轉過身來:你罵什么?
草兒使勁擦臉腮,邊擦邊對著青年又罵了一句:小流氓!
青年走過來,伸出拳頭朝草兒晃了晃:小臭丫頭,再罵大爺揍你!
草兒咬著嘴唇和他對峙著。
青年忽而收起拳頭,戴上頭盔說:媽的,大爺不吃飯了,氣死你!一踩油門走了。
回到店里,四毛見她臉色難看,像要哭的樣子,問:怎么啦?
草兒就把事情說了。
四毛遺憾地拍拍腿,心想:這丫頭真他媽的沒見過世面,經不得一點碰。草兒以為他拍腿是對那青年的做法惱火,心里就得到了一絲慰藉。過了會兒,四毛笑笑說:就摸摸臉沒啥關系吧?草兒一擰腰:要摸你讓人摸去!四毛又笑起來,對著草兒和美環兩人說:那就是我的福氣了!哪有人摸我這大男人的臉,人家都是喜歡摸你們這些長得靚的小姑娘哩!
草兒說:我搞不懂,摸人家一下他又沒得到啥,他的手不還是他的手?我的臉不還是我的臉?
四毛連連搖頭:你不懂,我說草兒你不懂。要依你這么說,李欣為什么總是要親你?他的嘴還是他的嘴,你的嘴還是你的嘴,那他為什么還總是親你?
草兒臉又紅了:不跟你說了。
四毛又拍腿大笑。
剩下草兒和美環時,草兒就悄悄問美環:以前我沒來時,有沒有男的……摸你的臉?
美環說:有過。
草兒說:你就讓摸?
美環說:他要摸嘛,反正我不送上去讓他摸,再說這樣的事外面多著呢,不光摸臉呢。
草兒又吃驚又好奇地問:那還摸哪里?
美環只是笑,不答。
講嘛,草兒捅捅她。
美環用指尖抵抵草兒的胸:這里。
草兒就羞得心尖兒跳了兩跳。
美環又戳戳她的大腿和屁股:這里,這里。美環戳一下,草兒就跳一下。
還有一個地方呢,要不要我講?美環看著草兒又驚又跳的樣子覺得很開心。
莫講了,莫講了,丑死了!草兒紅著臉說,她心里咚咚地跳,又覺得仍是不明白,遲疑了好一會兒,又問:不叫摸不行哪?要我就罵他們,罵不行就告他們去。
美環鼻孔里嗤了一下:芝麻大點事還告?大蓋帽不笑你才怪。再說不叫摸客人就不上門了,生意怎么做呀,顧客就是上帝嘛。
草兒又想起一個問題:噯,你有沒有讓人摸過……那些地方?
美環一點都不怕丑地說:摸過,怎么啦?
草兒打量怪物似地望她:你不怕?
嘻,怕啥,男人又不是老虎,女人才是老虎呢,歌子里唱的。說著又把嘴湊近草兒的耳朵:對你說,草兒,摸著癢癢的,怪舒服哩。
草兒捂起耳朵,又打了美環一巴掌。
7
轉眼就到了暑假,李欣回了趟家。他的家在另一個村子,是山里,離草兒的村落二十來里路。李欣的村子沒有田,全是山,李欣幫父親挖了幾天茶棵地,種了兩天玉米籽,就回學校了。他要幫草兒忙雙搶,跟草兒好上后的這兩三年他都這樣。放假回家的草兒弟弟小強也跟著天天下田割稻、打稻、耕田、插秧,一個雙搶忙下來,兩人的肩背都曬脫了幾層皮,草兒心痛得摸摸這個的肩膀,撫撫那個的胳膊,差點掉下淚來。
奶奶是做不了事的,只能拄著拐杖趕趕雞、守守家。
晚上,奶奶睡了,小強在堂前做功課,李欣和草兒就在院里乘涼。一把涼躺椅,兩人輪流躺。李欣穿著短褲背心,靠在椅背上望天上的星星,涼風一遍又一遍地吹過,他愜意得直嗯嗯。村落的夜晚真靜,偶爾傳來狗叫,還有人家院里薰蚊子的苦艾淡淡的香氣。
月亮升起來了。
現在草兒躺在椅上,李欣坐在緊挨她的小凳上,他把手放在草兒的腿上輕輕地揉著,揉得草兒全身一陣陣酥麻。她想哼哼,又不好意思,就忍著。李欣揉了會兒,不揉了,草兒還想,就按著李欣的手,又把手往上拉,拉到胸上,不動了。李欣就沒完沒了地著了魔似的撫摸起來,又去解她的上衣扣子,草兒按住,輕聲說:別,小強還在家里看書。李欣說:早睡覺了。說著草兒的乳房已是沐浴在月光里了,白得耀眼,正像兩個圓圓的月亮,又像兩座小山峰,鼓鼓挺挺的。李欣像是喝醉了酒,把臉埋進了那溫軟馨香的山凹里,賴著不肯出來。
這時草兒聽見院外有腳步聲過來,慌忙推起李欣:有人來了!剛掩好衣裳,人就進了院門,喊:草兒草兒。是美環的聲音。
美環說:有部溫州來的中巴車,因為半路上車壞了,有十五六個人都要吃飯,四毛讓我來喊你快去幫忙炒菜。
草兒忙噢噢應著,一邊站起來,沒想衣襟向兩邊滑開,一對翹翹的乳房閃電般一亮。草兒輕輕地叫了一聲,急忙背過去系扣子,也不知美環看見了沒有。出門的時候,她在李欣的胳膊上不重不輕地掐了一下。
兩個女子急匆匆地趕到飯店,見四張飯桌邊都坐了人,草兒見了心里就有些心慌,她還從未見過有這么多客人一次性的來吃飯。三個人忙乎開了,煮飯、切菜、炒菜,草兒外帶給小客房雅座的兩個人(一個是司機)泡茶。飯菜齊備,四毛讓草兒給雅座上菜,他和美環應付堂前的旅客。
草兒給雅座的兩個人上齊了菜,其中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要喝酒,草兒又取兩瓶啤酒。正要去廚房,喝酒的男人突然拍拍她的腰說:小姐呀,你的衣服扣子扣錯啦。草兒低頭一看,可不,兩個衣擺一邊長一邊短。她臉一熱,想是在院里為避美環,慌亂之中扣扣子出了差錯。男人緊接著說:小姐,你要是不嫌棄我來幫你重扣好啦。草兒漲紅了臉,趕忙轉身離去,聽見身后兩個男人哈哈大笑。
等一車子客人離開后,收拾碗筷,抹桌掃地,該做的全部做完,已是半夜十二點了。四毛說:半夜了,你就在店里睡一晚吧,省得摸黑。草兒也確實疲憊了,想答應,又想起家中院門和大門沒來得及關,還是趕回家了。
四毛進到房間,見到美環渾身光溜溜地睡在床上,他脫下衣褲,將美環白白胖胖的身體仰翻過來。困死了,真討厭!被弄醒的美環咕嚕了一句。
四毛不作聲,只是發狠地用著力,發狠地喊出一句:草兒。
想得美!美環在他的光屁股上用勁地拍了一巴掌。
8
秋天里,校長神秘兮兮地對李欣說,今年縣里有個把兩個民轉公指標,問他想不想,李欣說怎么不想,當然想。校長說光心里想屁用,趕快行動吧,李欣說怎么動法?我在這方面真的不太在行啊。校長說:一、寫一份個人事跡材料,要凈揀好的寫,以學校名義,寫好后我給你蓋公章;二嘛,校長頓了頓說,要送。送啥?除了這個還有啥?校長搓著拇指和食指。那……要送多少?校長伸直食指。一百?李欣有點兒吃驚。校長干脆把十個手指一股腦兒全伸了。一千,李欣失聲叫起來,校長點點頭。
李欣傻愣愣地望著校長,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校長瞧怪物似地望望他,手指朝他的腦門點點:書呆子,書呆子。
李欣沒把這事對草兒說,他不想讓草兒替他著急。此刻草兒盤腿坐在他的單人床上,正專心致志地看一本文學雜志。草兒讀完初二就輟學回家了,但一篇文章讀起來還是很流暢的。只是碰到不認識的字她要問李欣,而不愿按李欣的要求自己動手查字典。她坐在床上,姿勢很純樸,很文靜,赤著腳,十個胖鼓鼓的腳趾很溫順地排列著,李欣忍不住伸手去摸,草兒的腳縮了縮,說,癢。
窗外有很好的月色,山上有不知名的蟲子在清晰地叫,田里有青蛙的聲音,李欣想,算了,不轉了,就這樣守著草兒,哪里去找這樣的溫馨和安謐。
過了幾天校長又問起,李欣又心事重重地急起來。
9
四毛讓客人住宿自有高招:倘是半下午或傍晚來了客,他常常主動對他們說,來點酒,怎么樣,尤其是對司機,更尤其是對長途車司機。他會非常自然地說,再上個菜,算我的,或是這點酒算我的,然后坐下來陪著喝。有的司
機貪杯多喝了點就住下不走了,有的還要走,四毛就拉住他的手,十分關切地說,可不能拿安全和一家老小開玩笑,你的頭暈暈的我怎么放心讓你走,再說前面不遠是縣城,交警常愛找事,查出你酒后開車罰了你多劃不來,明天再走明天再走。到了第二天,還不都乖乖地交了住宿的錢。
更多的時候是讓美環和草兒上,草兒奉命陪喝兩三杯白酒,美環的本事就大多了,媚眼飛他幾個,胸脯碰他幾碰,比喝個半斤八兩厲害多了。倘是在小房雅座,遇上那些花心男人,美環就半推半就地坐到人家腿上。草兒先總是眼睛挨燙似的不敢看,日子一長,次數一多,竟也有些習慣了。加上美環和四毛常給她講講外面大世界的事,還在四毛的房間看他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半黃不黃的錄像帶子,讓草兒長了不少見識。甚至有時四毛和美環在房間里做那事也不避她,讓她撞見兩回,搞得心驚肉跳的。
有天晚上,四毛對草兒說:今天那個客人要住宿,美環給她整理床鋪,廚房里你多忙一下,我困死了,說完就回房了。
草兒收拾好廚房,穿過幾間客房去看東頭的耳門關了沒有,經過四毛的房門口,聽見里面傳出四毛打雷一樣的鼾聲。經過過道另一邊的客房時,客房里的床頭燈沒關,里面隱約傳出一些奇怪的聲音,是人聲。草兒嚇了一跳,不是只有一個男人住宿么?怎么好像有兩個人在里面?她湊近一點再聽,是一個女的聲音,嗯嗯哦哦的,像美環又不大像美環。忽然那女聲說話了,聲音依然不大,草兒卻聽得清晰:輕一點,你要把我戳死呀。
草兒回到家里,心仍在跳。她想美環好大膽,背著四毛跟客人做那事,四毛知道了還不把她打死?第二天去店里,客人早走了,四毛美環照常一樣。草兒偷偷看四毛,四毛還是四毛;偷偷看美環,美環還是美環,沒多啥,也沒少啥。草兒想問問美環,又怕美環難為情。
她知道美環跟客人做那事肯定是要收錢的,他們不是說外面的女人做這“特殊服務”,少的幾百,多的一次賺幾千嗎。美環在店里坐人家腿上陪喝幾杯酒,客人付錢時就要多付個三十五十,這是草兒親眼所見。
10
李欣鼓起十二萬分的勇氣去見縣教委副主任。辦公室里就他一人,這讓李欣松了一口氣。副主任長得貌不驚人,個頭也不高,有些胖,樣子挺和藹。李欣先是簡略說明了自己的教學及身份處境,然后說明了來意,再恭敬地遞上自己發表的作品。副主任邊看邊點頭,發出一些唔唔的聲音,不知是贊許、肯定還是習慣,總之他的神態和不斷發出的唔唔讓李欣感到踏實。他從校長那兒得知,副主任分管民轉公工作,只要他答應了,事情就算成了。
李欣想他該離開了,于是他起身從放在門外的包里取出備好的那一網兜東西來,放到副主任面前,盡量語氣懇切而又自然地說: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請主任無論如何收下。
副主任先是吃驚,繼而不悅:你你……怎么在我辦公室里……
這時有個拿著文件的人進來了,副主任的聲音像放炮似的驟然響了十幾倍:豈有此理!你想在我面前行賄,豈有此理!這里是國家機關,我們是國家干部,秉公辦事,堂堂正正,你竟然這樣做?你是把東西拿回去還是讓我拿去交公?民轉公要依法辦事有章可循嘛,符合條件該轉的轉,不符合條件不能轉的就是搬座金山來也不行!
李欣的臉漲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
在回校的路上,他把一兜東西狠狠地扔到石頭上,酒香立刻彌散開來,接著把那條摔不爛的香煙狠狠地扔到河里,然后坐下來,對著河水發呆。
回到學校,校長問了幾遍,他才把事情說了,校長連連搖頭:呆子呆子,你怎么能把東西往他辦公室里送?!有幾個當官的在辦公室里收人家東西?你這下把事情弄糟了!
李欣甕聲甕氣地說:我沒經驗,不像別人那么精明!
校長想了想,說:不過還不算完了,人事科和學區里你送了沒有?
沒有。
要去。這兩家還是有用的。
我不送了!
就是說你不想轉正了?
不轉了,媽的!
不要一時沖動講硬話。校長扔下一句,走了。
草兒見了他,說:欣子,你這幾天咋啦?掉魂似的。
李欣不作聲,草兒就追問,草兒比以前開朗多了,膽子也就大了,以前只要李欣不吭聲,她就不敢再多嘴,此刻草兒邊問邊搖他膀子,李欣就說:男人的事你別老是問。草兒說:好大一個男人哦。李欣就伸手揪她耳朵:你再講我就把你親死!草兒伸過臉來說:親吧,人家正想哩。李欣就猛親一頓,親得草兒直叫喚。親了之后,草兒又問,李欣才把事情說了。
草兒問:買東西的錢哪來的?
李欣說:我回家討的,家里賣了一口豬。
草兒就心疼那些東西,李欣也有些后悔不該把酒砸了煙扔了。草兒說:我聽四毛講現在都不作興送東西,就送一個信封。
送信封?李欣迷惑了。
就是把錢裝在信封里,給人家,不惹眼。
李欣沉默了片刻,就罵了:媽的,什么世道!
草兒說:要么再送一回,送信封,你說呢?
李欣無語,他覺得這些點子讓他感到很累,比教好一節課難上十倍百倍。
草兒回家數數自己攢的錢,去掉交小強的學費,買化肥農藥的錢和平時的開支,只剩下不足四百塊了。
四毛,我想……想向你借點錢,草兒說。
借多少?
草兒咬咬牙:一千。
做什么用?
草兒就老老實實說了。
行。四毛很干脆地說,又皺了皺眉,不過,錢都存定期了,我身上也不夠,再捱個把月不遲吧?
草兒想大概不遲,就點點頭,只要四毛答應借就讓她很感激了。
四毛又說:等李欣轉正有了眉目時,他叫李欣把那幾個頭兒請到咱酒店來,請他們一頓,算我的一點意思。
11
五年后的李欣一直未曾知道,草兒真正的不幸是從那個初冬的一個天氣微寒月明星稀的夜晚開始的,離四毛答應借錢給草兒二十來天后。
那天晚上,四毛飯店來了輛小車,是一輛紅色的夏利。車上下來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微微發福,相貌算得上端正的那種。草兒看見他跟四毛在雅座里說話,其時店里已收拾停當,美環在房里洗澡,草兒也正打算回家,四毛過來喊住了她:草兒再忙一下,有個客人要吃飯,可能還要住店,你炒幾個菜,美環一會兒就來。
兩個女子炒菜時,雅座里正進行一場談判。
中年男子說:是哪位小姐?
四毛說:豐滿些的那個,怎么樣?
中年男子說:不不,要另外那個,我一進門就看上了。
四毛說:那個還是處女呢,從沒做過,就怕……
中年男子說:不就是錢嘛,再加五張,夠意思吧?
四毛說:這……我還要做思想工作……
中年男子說:好好,再加再加,一共兩千,你再婆婆媽媽我馬上走人。你知道城里什么價?我給你什么價?男子漢做事干脆點。她
到時我自有辦法。
四毛說:你可不能太蠻了。
中年男子說:我比你懂。
酒菜上桌后,四毛把草兒拉到一邊輕輕說:你去陪陪客人。
草兒有些猶豫:……讓美環去吧。
四毛拍了下她的胳膊:嗨,人家客人指名要你哩,這還不是好事呀?;仡^這個月工資我給你加一百。草兒還在猶豫,四毛又拍了下她胳膊:傻丫頭,錢多不咬手,客人高興了,或許還要給你小費,一百二百都歸你,今晚這個看樣子不是一般人。
草兒遲遲疑疑地挪腳,四毛朝她肩膀不輕不重推了推:去吧去吧,為了李欣,勇敢些!
草兒邊走邊想:也就是陪客人喝幾杯酒吧,頂了天也就像美環那樣在客人腿上坐一下。想是這么想,她心里依然有些怕。但想到四毛剛才許諾的加工資,還有可能的小費,她有些穩神了,而更重要的是四毛答應十來天后就取一千元給她。有了這一千元,加上自己攢的錢,欣子的轉正就有希望了。而且,還有小強,半年多后就要高考了,萬一差了分就要拿錢買,怕要好幾千吧。
走到雅座門邊時她還在想,中年男子喊:小姐請坐吧。
坐下之后,草兒乘中年男子倒酒的工夫很快地打量他,覺得他并不讓人討厭,甚至還有些俊氣,膚色較白,衣裳整潔,還系著領帶,城里人口音,像干部,至少也是在機關里做事的。草兒的心也就不那么跳了,她甚至覺得能跟這樣有知識有禮貌又文雅的人在一起也算是難得的事。她想起應該給客人倒酒,才發現客人不但給自己倒好了酒,也給她面前的小杯里倒上了。
客人掏出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不急不忙地揩手上沾的一點酒,邊輕輕地揩邊問她:小姐貴姓?
草兒抿嘴笑笑:我叫草兒。草兒忘了四毛和美環以前教她的話:若有要陪酒的客人問姓名,不要講,要么隨便編一個。
哦——草兒,客人念叨著,像是對草兒又像是自語,草——兒,想不到這個時代還有這樣淳樸溫馨的名字。
草兒禁不住咧嘴笑了,因為她想起李欣也這樣夸過她的名字,跟這客人說的幾乎一模一樣。這樣,她對那客人的好感不知不覺多了些,但她不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么,心里仍是有些怕。
來,草兒,為能認識你這樣清純可愛的姑娘,干一杯??腿伺e起了杯子,然后一飲而盡。
草兒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怎么不喝完呢,客人很隨和地說。他的聲音也是很中聽的,是普通話,有點像電視里播音員的聲音。
草兒笑笑。我喝酒不行,平時從來不喝,陪客人喝也只能喝一點點。你多喝點吧,出門辛苦哩。
客人好像受了感動,他邊倒酒邊說:謝謝你的關心。他又舉起杯來,卻不喝,說:其實像你這樣長得俊又會體貼人的女孩該到大城市去做事,我工作的那座城市,還有以前讀大學的那座城市,有很多像你這樣的農村女孩,每月能掙很多錢的。
你是大學生?草兒眉毛揚了揚,問。
是,其實也沒什么,現在大學生多著呢。來,草兒,再干一杯。
草兒又喝了一口,這一口喝得多了些,不想被嗆得咳了起來,咳得眼淚都冒出來了??腿嗣f過他的手帕來,草兒要推辭,手帕已塞到她手里,她只好用了用,她聞見手帕有一種很好聞的淡淡的香味。
這樣邊喝邊說話,客人絲毫沒有那些方面的舉止,甚至說話一直都文文雅雅的,草兒就有些納悶了,好幾次她以為客人要拉自己的手,或是摸自己的臉,她甚至做好了客人要她過去坐到他腿上的準備,可是,什么也沒發生。她幾乎產生了一絲隱隱的失望,因為她想到了可能有的小費,但隨即又把心完全放了下來,至少不會有難為情的事情發生了。
這時客人望著她,微笑著說:草兒,請給我倒杯酒好嗎?
草兒才想起一直是讓客人倒酒的,忙站起來邊拿酒瓶邊說:真對不起,我來倒。
拿著瓶子的手伸到客人面前,讓客人的手輕輕地捉住了。草兒的心一跳,她意識到事情來了。
客人取下酒瓶,一只手仍握著她的五指,聲音柔和地說:草兒,我喜歡你。
草兒竭力控制著心跳,不敢開口,也不敢望客人的臉。她忽然想快些結束,要不她不曉得該怎樣繼續下去,這樣她就做出了一個連自己也感到吃驚的舉動:移到客人身邊,挨著他的膝蓋坐了上去。客人的一只手先是摟住了她的腰,然后另一只手試探著放到她的腿上,草兒的心又咚咚咚地跳起來??腿说淖齑劫N上了她的臉,又迅速有力地封住她的唇。草兒害怕了,用力地扭著頭,掙扎起來,同時感到一只乳房又被握住,她激烈地反抗起來。
客人松開了手,像不滿又像迷惑地望著她。
草兒滿臉通紅,胸脯急促起伏。她羞怒地瞪著客人,沒有想到他親自己的嘴,還摸自己的那里。
客人望了她幾秒鐘,忽然拍拍自己的腦袋,說:真該死,我喝多了,對不起小姐,呃,是草兒。請原諒。
草兒氣憤地說:你沒喝多,你是故意欺負人!
客人連連擺手:不不,我不是故意欺負你,我是真心地喜歡你。
草兒不理他。
客人嘆了口氣說:唉,這樣吧,我再也不像剛才那樣了,我喝了這酒,吃點飯就走。你給我茶杯里加點水行吧?
草兒氣鼓鼓地去另一邊茶桌上倒開水。
客人說:謝謝,你看這瓶子里的酒也不多了,我每次喝一杯,你呢,一口,喝完我就走人,省得再惹你生氣。
草兒也不敢扭頭就走,她想客人也許真的是一時那個,何況再三道歉,又說喝完就走,也就再坐下來,客人一杯她一口,這樣,十來分鐘過去后,她喝了兩淺杯。
客人給她再倒時,只倒下了幾滴,草兒松了口氣,不由得望望客人,眼睛卻有些迷糊,一陣無法抗拒的困意濃濃地襲上來,她下意識地扶住了桌子,眼皮已重得無法抬起。
一小時后,中年男子起身離開,草兒還昏睡在床上,中年男子把錢點給了門外望風的四毛。紅色的夏利車在夜色中消失了。
四毛揣好錢,走到草兒的房門口,朝里看了看,不慌不忙地走了進去。
窗外,月色皎潔。
12
四毛說:這個混帳王八蛋!說好只陪酒的,竟然做出這種事!
四毛說:下次要是碰見他我非把他揍死不可!
四毛說:不,送公安局,告他強奸罪!
草兒渾身一震,止了哭:不,不!
咋了?
美環說:還咋了?一告強奸罪不就把草兒給賣了?草兒還怎么做人?
四毛摸摸頭:那倒也是。
草兒忽然撲通一聲跪下來,捂著臉哭道:求求你們,這事兒千萬不能傳出去,千萬不能讓李欣曉得,要不我就去死了算……
13
當草兒把整整一千元錢放到李欣手里時,李欣驚呆了:哪……哪里來的這么多錢?
草兒說:我以前攢了幾百塊,還有幾百是四毛發的獎金,四毛說這幾個月生意好,他高興,就給我和美環一人發了幾百。
這些話草兒在來的路上背好幾遍了。
李欣放下錢,擁住草兒的肩,親他,邊
親邊一遍遍地說:草兒,草兒……
草兒嚶嚶地哭起來。
草兒你怎么了,草兒?李欣驚訝地問。
沒……沒啥,有了錢,你就能轉……轉正了,我……高興才哭哩。
然而,沒等李欣用上這筆錢,轉正指標就已經歸人了。
你總是大老憨,老虎攆到身后了還要看看是公是母。校長說,早個十天半月也許還有戲唱,這下好,不知哪年哪月才有指標了。
李欣只苦苦地笑了一下。
李欣說:草兒,這一千塊,我再叫家里做些準備,我們結婚用吧。
草兒說:結婚?啥時?
李欣說:年底吧,還有三個來月。
草兒說:要不今晚就結吧,今晚我不走了。
李欣說:這、這怎么行?
草兒說:咋不行,我啥也不要,我只要你。
草兒就真的沒走,草兒先打水給李欣洗腳洗臉,等李欣洗好后,她又倒了一盆水放到屋角,遲疑了一下,就開始解衣服扣子。李欣一見忙說:你洗,我到屋外去。草兒回過臉來說:外面漆黑的,我不要你出去,你莫看就是。
草兒把衣服全脫了,一下一下地洗起來,洗得那么小心,那么細,像洗一尊精美的瓷器。她想李欣最喜歡撫弄她的胸,就將兩只雪白的乳房洗個沒夠,翹翹的乳頭被按下去,又突地彈起。
李欣背對草兒半靠在床頭,他覺得草兒今天有些異常,洗澡的時間也特別長,李欣想女的洗澡是不是都這樣慢這樣長,他是幾分鐘就了事的。他忍不住轉過臉去,看見自白的一個身子,白得耀眼,這一看他的眼睛就離不開了,他全身發熱,暈暈乎乎地想:這就是我的草兒嗎?是的,是我的草兒,我的……
草兒穿了身內衣上了床,一上床就鉆進李欣懷里,李欣緊緊地摟著她,一遍遍地撫摸她。草兒的肌膚先是有些涼,一會兒就發熱了。李欣全身都滾燙滾燙地,貼著草兒像烙鐵。
這以后,草兒就常常留在李欣這兒過夜了。那一天,草兒剛剛上了床,就聽見外面好像有聲音,是人走路的聲音,急、快,沒等她再細細分辯,聲音已到了門口,隨即是不重然而急促的敲門聲。
門剛拉開一道縫,外面的人就擠了進來,是兩個穿警服的人,前面的一個向李欣亮了張紙片,說:搜查證。后面的一個早趕上前,幾步跨到床前對草兒說:穿好衣服,起來!
草兒知道壞了。
李欣喊:你們干什么?她是我女朋友!
亮紙片的警察說:恐怕不僅僅是你的女朋友吧?
李欣愣了愣,說:什……什么意思?
警察說:你會知道的。小王,把她帶走!
兩個警察一人把著草兒一只手,幾乎是拖著草兒往外走。草兒哭著喊:欣子,欣子!
14
四毛飯店前面的小空地上,早已聚集了一大圈人,幾乎都是草兒村落的人,還有一部閃著紅燈的警車,三個警察。草兒驚恐地讓兩個警察挾著走到飯店前邊的路邊時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到看見雙手抱頭蹲在一起的三個人,她才終于明白了。蹲在地上的三個人全部銬了銬子,一個是美環,一個是四毛,另一個男人草兒不認識,但就是這個男人讓草兒明白發生了什么事。草兒哇地一聲哭起來。
哭什么哭!干了那種丑事還知道害臊?一個年紀稍大一些的警察罵道。
李欣呆呆地愣了一會兒,搶到那警察的面前抖抖嗦嗦地說:請問我女朋友犯了什么法?今晚我們是在一起,可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這也不該是犯法吧?
警察說:未婚同居總不那么好聽吧,小伙子,不過你放心,今天抓她不是為這事。
那到底是為什么?總要說清楚了才抓人吧?草兒是個本份的人,絕不可能做犯法的事!絕不可能!
不可能,警察反問,好像還笑了笑,朝草兒揚揚下巴,你去問問她自己,又向四毛那邊揚揚下巴,你再去問問他們。
李欣向草兒走過去。
草兒絕望地喊:欣子,欣子,我對不起你……
草兒說著,掙脫警察的手,捂著臉向國道瘋跑起來。
警察在后面邊追邊喊:回來!回來!汽車!危險!!
這時正有一輛汽車亮著燈沿國道馳來,草兒似乎愣了愣,竟迎著飛馳的汽車跑過去。
砰!一聲沉悶的撞擊,雪亮的車燈光里,草兒雙手張開,像一只輕盈的蝴蝶輕輕地飛起來。
15
此后的第十七天的深夜,草兒的村落成了一片火海。
那天夜里刮了一夜的風,火借風勢,燒得又快又猛,無法撲救。村落的人都逃出來了,只有草兒奶奶和村長被燒死。后來又說只有草兒奶奶是讓燒死的,而村長是被人殺了后再讓火燒的,因為村長被燒黑的身上有七個刀口。第二天清晨,當村落還冒著殘存的火星和青煙時,國道上飛一般來了兩輛公安局的車子,警察就問有沒有人看到過四毛,人說四毛不是上次抓起來了么?警察不作聲。
只有公安局知道這把火是誰放的,村長是被誰殺的。局長的抽屜里放著一份聯名信,第一個名字是村長,后面都是草兒村落的人,公安局就是根據這封聯名信,在四毛飯店附近設了三天的埋伏,才有了十七天前那個晚上的成果。
只是,殺人放火者是如何知道村長和村落人寫聯名信的,公安局不得而知。
七天之后,李欣最后一次走上留垅小學后面的坡頂眺望草兒的村落,呈現在他眼前的已不再是昔日的模樣,那已不是自墻青瓦、炊煙升騰的村落了,那是一片黑乎乎的焦土和斷墻殘垣,村落的人似乎還沒有從突如其來的災難中回過神來,收拾和重建他們的家園。
依然不變的是寬廣筆直的國道和國道上日復一日奔馳不息的汽車,而更多的路邊店,像蘑菇一樣從國道兩邊的平地里長了出來。
這一切,草兒早已是不知道了。
責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