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此時,義和團運動正在興起,一年后便轟轟烈烈、如烈火燎原般地突然燃遍整個北中國。但就在高潮之際,卻又突被殘酷鎮(zhèn)壓下去,其興也勃,其亡也速。義和團運動當然是正義的,團民們視死如歸的精神更是可歌可泣。但惟其非常正義、無比英勇,使人更感到這的確是場無與倫比的歷史悲劇。而這場悲劇的復雜性與深刻性更引人深思,發(fā)人深省,否則,這一段深創(chuàng)巨痛的歷史將全部“白費”,那么多的鮮血與生命也將全部“白費”。
義和團興起的社會背景
義和團運動興起的背景十分復雜,但最根本、直接的原因則是19世紀末葉帝國主義對中國侵略的加劇,中華民族危機的加深,這種侵略帶來的文化沖突所引起的“反洋教”。
1895年《馬關條約》簽定后,列強掀起瓜分中國的狂潮。1897 年德國強占膠州灣,隨后俄國強行租借旅順、大連及附近水面,英國租借威海衛(wèi)及附近水面,法國租借廣州灣。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列強已基本上劃出各自在華的勢力范圍,中華民族面臨的經(jīng)濟、政治和社會危機空前嚴重??梢哉f,從統(tǒng)治階級的最上層到被統(tǒng)治階級的最下層,自覺不自覺地要對這種形勢作出自己的反應。
“洋教”是指西方傳來的基督教。從康熙晚期到鴉片戰(zhàn)爭前,清廷一直實行禁教政策。鴉片戰(zhàn)爭后,清政府在列強的壓力下簽訂不平等條約,被迫同意解除教禁。傳教士以船堅炮利為后盾,紛紛來華傳教。很明顯,這種傳教的實質(zhì)是對中國主權(quán)的侵犯。但為了傳教的策略需要,教會在中國創(chuàng)辦了不少以傳播現(xiàn)代自然科學知識為主要內(nèi)容的學校、醫(yī)院和報刊雜志,對現(xiàn)代科學知識在中國的引進和廣泛傳播,對中國的現(xiàn)代化確實又起了重要作用。不過,隨著越來越多的傳教士深入內(nèi)地鄉(xiāng)村建堂傳教,農(nóng)民與教會的沖突日益激烈,屢屢發(fā)生各種“教案”。反洋教既有文化上的沖突,更有實際利益的沖突。從文化上說,教會認為“祭天拜祖”是偶像崇拜,而禁止信教者進行這些活動,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視為神圣的祭天地、敬鬼神、祀祖宗、拜孔子幾乎水火不容,洋教因此被人(尤其官紳)視為“滅倫傷化”,難以容忍。在實際利益方面,教會為了擴大傳教,往往不擇手段、不分良莠地吸收教民。由于教會享有種種政治特權(quán),不少品行不良分子紛紛入教,仗勢為非作歹,橫行鄉(xiāng)里。在教民與鄉(xiāng)民的沖突中,教會自然袒護教民,地方官往往也無可奈何。這樣,文化沖突與民族矛盾交織一起,終于興起聲勢浩大的反洋教運動。
據(jù)統(tǒng)計,從19世紀60年代到19世紀末,全國發(fā)生大小教案八百余起,其中較大的有“天津教案”、“長江暴動”及四川余棟臣起義等。其發(fā)動與參與者有地方官員、土豪鄉(xiāng)紳、普通農(nóng)民、民團會黨、城市貧民、流氓無產(chǎn)者……十分復雜,規(guī)模越來越大,手段越來越激烈,但基本訴求仍是“崇正避邪”、“忠君衛(wèi)道”的封建性。義和團運動于90年代后半期起源于山東和直隸,以“練拳”為名組織起來,攻打教堂,反洋教。1898年10月下旬,山東冠縣梨園屯拳民起義,使義和團運動迅速興起,從山東發(fā)展到直隸,并于1900年夏進入北京天津。義和團的口號雖不統(tǒng)一,但主要是“順清滅洋”“扶清滅洋”“助清滅洋”,并明確表示“一概鬼子全殺盡,大清一統(tǒng)慶升平”,愛國性與封建性混為一體。對一切與“洋”有關之人和物,義和團則極端仇視,把傳教士稱為“毛子”,教民稱為“二毛子”,“通洋學”、“諳洋語”、“用洋貨”……者依次被稱為“三毛子”、“四毛子”……直到“十毛子”,統(tǒng)統(tǒng)在嚴厲打擊之列。義和團的另一個特點是幾乎完全靠迷信、巫術來動員、維持群眾,強調(diào)練功能刀槍不入,能任意請出中國古代歷史或傳說中的人物如關公、趙云、武松、孫悟空、豬八戒、黃天霸、樊梨花、觀世音……出來為自己助戰(zhàn)。許多團民時時念咒畫符,“降神附體”以“大仙”自居,聲稱具有魔法神力,任何洋槍洋炮都不在話下。對此,越來越多的人信以為真,全社會的迷信氛圍達到頂點。
對如此巨大的社會運動,清王朝中央政府在相當一段時間內(nèi)竟沒有一個明確、統(tǒng)一的政策,往往由各級官員自行決定。由于地方各級官員對義和團的態(tài)度非常不同,有的支持,有的反對,中央官員的意見也極不一致,所以中央政府決策也深受影響,時而主剿,時而主撫,但總的傾向是主撫。而最終決定明確支持義和團,則是要利用義和團根絕維新隱患。
甲午戰(zhàn)爭中國的慘敗使國人深受刺激,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提出“借法自強”,要學習西方資產(chǎn)階級國家先進的政治和社會制度改造中國,在光緒皇帝的支持下,上演了“百日維新”的活劇。變法必然觸及守舊者的利益,以慈禧為代表的頑固派為了保住自己的權(quán)位,發(fā)動戊戌政變,維新六君子被殺,康、梁在外國使館人員的幫助下逃往海外,支持維新的官員受到嚴厲處置,光緒皇帝被囚禁瀛臺,“維新”失敗,中國社會和歷史嚴重倒退。為了根絕隱患,慈禧等守舊派決定廢除光緒,另立新君,但這一計劃遭到西方列強的強烈反對而未能實現(xiàn)。對守舊派來說,光緒的存在確是潛在的巨大威脅。他們知道自己沒有力量,便想依靠義和團的“民心”“民氣”,同時又相信義和團的各種“法術”真能刀槍不入,打敗現(xiàn)代化武器裝備的洋人,于是決定用義和團來殺滅“洋人”,達到廢立的目的。而義和團本身的封建性、落后性,也為這種利用提供了基礎。
由于有了政府的明確支持,義和團情緒高漲,迅速向更極端、更非理性的方向發(fā)展,對傳教士和教民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打殺。1900年春夏義和團進入京津后,情形更為恐怖,許多傳教士和外國人、中國教民被殺,甚至“夙有不快者,即指為教民,全家皆盡,死者十數(shù)萬人……嬰兒生來迎月者亦殺之,慘酷無復人理。”他們要消滅一切帶“洋”字的東西,鐵路、電線、機器、輪船等等都在搗毀之列,因為“機器工藝”為洋人“乖戾之天性所好”。有用洋物者“必殺無赦,若紙煙,若小眼鏡,甚至洋傘、洋襪,用者輒置極刑。曾有學士六人倉惶避亂,因身邊隨帶鉛筆一支,洋紙一張,途遇團匪搜出,亂刀并下,皆死非命?!鄙踔劣小耙患矣幸幻痘鸩?,而八口同戮者”……對開明官紳、維新派人士,義和團更是明言打殺,要“拆毀同文館、大學堂等,所有師徒,均不饒放”,明令要“康有為回國治罪”,在一些頑固派的指使下,還一度沖入宮禁要捉拿光緒皇帝,外國使館和外交人員自然受到威脅。在這種情勢下,西方列強以“保護使館”的名義組成“八國聯(lián)軍”發(fā)動又一次侵華戰(zhàn)爭。這時,清政府必須對是和是戰(zhàn)作出正式?jīng)Q定。清廷從6月16日到 19日連續(xù)召開四次御前會議,討論和戰(zhàn)問題,主戰(zhàn)、主和兩派進行了激烈辯論。主和的有許景澄、袁昶、徐用儀等,得到光緒皇帝支持,主張鎮(zhèn)壓義和團,對外緩和;主戰(zhàn)的有載漪、剛毅、徐桐等,實際上以慈禧為首,主張支持義和團,對外宣戰(zhàn),首先攻打使館區(qū)。結(jié)果當然是主戰(zhàn)派勝利,主和派認為中國大難將至,光緒與許景澄等三人在廷上團聚共泣,卻毫無辦法。許景澄等五名主和大臣不久被清廷處死。6月19日清廷決定“向各國宣戰(zhàn)”,給北京義和團發(fā)放粳米二萬石、銀十萬兩, 并命令清軍與義和團一同攻打使館區(qū),義和團更加斗志昂揚。經(jīng)過兩個月的激烈戰(zhàn)斗,中方終因武器落后而不敵八國聯(lián)軍,而義和團“刀槍不入”的神話同時破滅,團民紛紛四散,北京城于8月14日被攻破,第二天慈禧太后攜光緒等向西倉惶出逃。 就在八國聯(lián)軍血洗北京,殘酷屠殺義和團團民之時,西逃途中的慈禧已開始與列強議和。為盡快與列強達成和議,清廷從9月7日起連續(xù)發(fā)諭,下令剿殺義和團:“此案初起,義和團實為肇禍之由,今欲拔本塞源,非痛加鏟除不可。”經(jīng)過清政府地方官的嚴剿,一些零星小股義和團也被最后撲滅。
義和團的悲劇
義和團反侵略斗爭無疑是正義的,但其社會政治訴求卻非常落后,它排斥、反對乃至仇視一切現(xiàn)代文明。這種仇視當然事出有因,如中國文化中“華夏中心”、盲目排外的傳統(tǒng),更有近代中國屢受“洋人”侵略的背景。不過唯其如此,使人更感“戊戌維新”的難能可貴。維新運動的直接動因是中國在甲午戰(zhàn)爭中被明治維新的日本打敗,使先進的中國人深受刺激,認識到只有像日本那樣“維新”才是中國的出路,中國才能強大。他們不因日本侵略中國、殘酷屠殺國人而反對“維新”,怒斥“維新”的種種不是,反而明確提出要學習敵國日本的“維新”,這不僅需要冷靜的理性,更需要極大的勇氣。因為維新派提出向敵國學習,承認敵國的社會政治制度優(yōu)于被侵略的祖國,很容易被指為“漢奸”、“媚敵”、“賣國”,所以只有如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那樣有膽有識者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甲午戰(zhàn)敗后提出“借法自強”。而義和團運動則明顯是維新運動的反動,因此才能被以慈禧為首的封建統(tǒng)治者中最愚昧、頑固、落后、守舊者所利用,成為他們手中的工具。維新派的“借法自強”與守舊派的“夷夏之防”二者雖如水火不相容,若僅從“愛國”的角度看,二者都是為了“救國”,因此本質(zhì)上都可歸于廣義上的民族主義或“愛國主義”。但不無遺憾的是,長期以來人們往往只將嚴守“華夷之辨”、反對“借法自強”者視為民族主義或愛國主義。而“借法自強”者則往往被扣以“變夷”“媚外”“崇洋”“賣國”“殖民”等大帽,使其居于道德、政治的絕對否定性境地和劣勢地位因而最多只有招架之功,反對者進而自己再倚道德、政治的優(yōu)勢地位對其作義正辭嚴的攻擊或批評。這樣,在近代思想概念的流變中,所謂“民族主義”便常常帶有相當程度封閉排外色彩,實際應稱為“狹隘民族主義”。但近代歷史表明,這種“民族主義”卻偏偏又對中國真正的繁榮富強起了巨大的阻礙作用,實際誤國匪淺,為害甚烈。對此應有清醒的認識和相當?shù)木?。而近代中國的些微成就、終末亡國恰恰卻是許多不同時期、不同程度、不同內(nèi)容地主張“借法”的中國人的努力結(jié)果。
對義和團,清政府最初只想到“民心”、“民氣”可用,而狡猾地加以利用,但并未想到當民眾的怒火被點燃后,它便很難控制其方向、規(guī)模,最終很可能是自己被灼傷。而義和團本來就有滿腔怒火正待噴發(fā),一朝得到清政府的支持更一發(fā)而不可收,而沒有想到自己只是官方的一種工具,一旦情況有變或超出官方允許的范圍,自己首先會成為犧牲品。從中也可看出歷史的復雜性。
對義和團,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進人物更多地看到其負面作用。陳獨秀1918年在《新青年》上發(fā)表的《克林德碑》一文甚至認為義和拳的道路是通“向?qū)V频拿孕诺纳駲?quán)的黑暗道路”。
他們對義和團的觀點或許不無簡單、片面、苛刻之處。但一場正義、英勇的運動卻被最腐朽、最落后的力量所掌握利用,歷史悲劇,莫過于此!
(責任編輯 程 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