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生官宦之家 同成迷途羔羊
同踏光明大道 同嘗人海滄桑
凝視書案上龐慶振給我的五封書信,回想“文革”后期徐緒景向我泣訴她的人生沉浮。這兩位曾在新鄉解放史上立過大功的人已經先后謝世。我要講述的是他們二人鮮為人知的生死情誼。
青梅竹馬 兩小無猜
龐慶振乃國民黨四十軍軍長龐炳勛之子,徐緒景是民國大總統徐世昌堂弟徐世芳之女。徐世芳與龐炳勛是結拜弟兄。龐慶振生于1918年,人稱小龐;徐緒景生于1919年,又名谷眠。
孩提時代,他倆曾同住中南海,常在一起玩。一次,小龐和幾個男孩兒在院中打滑梯戲耍,從小瘦弱的徐緒景一旁觀看,羨慕男孩子玩得快活。小龐說:“你來玩!”緒景說“不敢。”小龐說“上去!不怕,你看”——說著自己噔噔噔地爬上去,一出溜滑下來,高興得哈哈笑。緒景戰戰兢兢地爬上去,站在滑梯高口。小龐說:“下來呀,滑!”緒景一低頭,眼發黑,竟從滑梯上一頭栽下來。頭磕破了,滿臉是血,被送到醫院。小龐慌忙跑回家,龐炳勛隨即領著兒子去徐府“請罪”,并趕到醫院看望這位“小公主”。緒景額頭上縫了幾針,纏著繃帶,她睜開眼看看周圍的人,看看滿臉沮喪的小伙伴,說:“是我自己摔的,不怨他。”晚年徐緒景給我講這一幕時,用手指她眉毛中的一條小疤痕,說:“這就是紀念。”
后來,他們又同在天津覺民小學讀書。緒景皮膚白白的,大大的眼睛,聰明好學,熱情爽朗,留給龐慶振終生難忘的印象。1989年,70歲高齡的龐慶振在給我的信中不無惆悵地說:“回憶往事,憂思難忘,與谷眠青梅竹馬,幼小同窗,直至少年時代,情深意重。最是那一生的轉折時代,同生存,共患難,又共同度過那艱難的歲月。”
熱血青年 同墜深淵
徐緒景青年時期回到徐世昌河南故里衛輝。名為大家小姐,由于庶出,在家中實際地位不高,但她與下人關系甚好。
著名電影演員張圓曾是她家小丫頭,因為長相漂亮,國民黨土匪總打她的壞主意,徐緒景斗膽,行俠仗義幫助張圓從徐家逃出,遠走高飛。1962年,長影劇團來新鄉演出話劇《孔雀膽》,張圓特地看望她這位有救命之恩的“干姐”,并飽餐了徐緒景親手為她做的“粉漿飯。”
徐緒景救了別人,卻沒有救了自己。16歲那年,父親就逼她嫁人,她死也不從,滿腔熱血要抗日救國,但卻上當受騙誤入了軍統外圍學校。1938年,19歲的她開始了自己深惡痛絕又無力自拔的軍統生涯。
龐慶振13歲后,由天津回北平讀法文,之后,在廣西柳州黃埔軍校炮科和西安陸軍大學就讀。
1937年9月,他目睹了四十軍在河北滄州抗擊日軍的悲壯場面,種下了對日寇的切齒仇恨,立下誓死報效國家的宏愿。
1942年,他接到父親病重電報,由西安趕到河南林縣,服侍父病。1943年4月,20萬日軍對太行山大掃蕩,國民黨四十軍一觸即潰,小龐保護老父龐炳勛九死一生迂回來到新鄉。從此龐家父子屈身汪偽,投降日寇。盡管龐炳勛已公開事敵,蔣介石仍不希望他死心塌地,一面密令其“曲線救國”,一面想方設法給四十軍以適當控制。徐緒景就是在這個時候被軍統派入龐部,監視龐的“曲線救國”行動,嚴防其與共產黨接觸。
龐慶振與徐緒景重逢了,且年華正茂,一個24歲,一個23歲。但是,民族危亡,社會動蕩,二人天各一方后,個人生活均發生了變化。小龐已由父母包辦與賈文華成親,賈的文化不高,人極聰明賢惠,對緒景特別關照,已成小龐的賢內助。徐緒景的境遇則苦不堪言。她逃婚離家,又被軍統逼嫁,后來軍統疑其夫為共黨,又令她親手殺死丈夫。她雖與丈夫沒有感情,但絕不忍心殺丈夫,暗中把丈夫放跑了。
在這樣一個復雜的家庭生活背景和政治生活背景下相遇,二人自然感慨萬千,但是,各自都表現了難能可貴的克制。盡管雙方“政見”有異,“各為其主”,卻誰都不說誰的壞話。緒景對軍統組織匯報從來是美言庇護小龐;而在緒景受到其他特務干擾遇到麻煩時,小龐則暗中全力予以保護。他們私下坐在一起時,依然坦敘真言。二人最大的共識是:軍統是魔窟。小龐一直在尋機把緒景救出去,緒景哭著說:“軍統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難辦啊!”
“文革”后期,徐緒景讓我看她寫的化名自傳小說《笨帆游聞錄》,其中就記錄了軍統的法西斯暴虐。
棄暗投明 奔向光明
1945年1月,徐緒景在修武五里源被八路軍俘獲,時年25歲。應該說,這是她一生的幸事,她終于從國民黨軍統的魔掌中擺脫出來。她被編入漳河訓練班學習。
解放區是革命熔爐,她參加了大生產運動,看到八路軍官兵一致,軍民一家,她看到了真正的民主,體悟到中國共產黨才是民族正統,才是推翻三座大山、領導中國人民走向繁榮昌盛的英明政黨。她叛變了反動立場,要求將功補過。
1948年,徐緒景奉命下山,受命潛進衛輝城敵特機關,與敵特周旋智斗了58個日日夜夜,以其徐世芳女兒的特殊身份,再次取得敵人信任,獲取了敵特重要機密,從而使我方破獲了美制潛伏電臺兩部,人員、通訊設備一網打盡。在她的人生歷程上終于掀開了閃光的一頁。
龐慶振這時是四十軍三一六團團長,駐在新鄉八里營飛機場一帶。
1948年衛輝解放,新鄉處在解放軍包圍之中。龐慶振從國民黨軍隊連年敗仗想到國家的前途,想到他父子兩代戎馬生涯,名是為國為民,實為禍國殃民,正當青春年華,卻在渾渾噩噩為蔣介石賣命,個人前途一片黯淡。他陷入苦悶彷徨之中。我方從龐慶振在安陽不拆民房,對黃河大橋佯炸不炸毀來分析,認為龐有爭取過來的可能,于是派徐緒景作策反工作。
但此時,徐緒景身份已經暴露,被國民黨通緝,進不了新鄉城。她便通過小龐表弟馮海剛來往于衛輝、新鄉傳遞書信。并及時向中共衛輝市委匯報。徐在信中痛斥蔣介石罪惡,陳詞慷慨,雄辯有力,衷言切切,感人肺腑。現節錄幾段:
吾兄屈身于蔣介石集團統治之下,在其“絕對服從”命令之下,意欲做到“愛國愛民”之行動,豈非幻想?“自我放光”尤為令人嗟嘆之沉痛語。兩條路線,一個真理,絕無第三條路線。黑暗中也有光明,此種第三條路線想法,政治上根本不可能存在,兄固達者,希試思之。
我亦孽海過來之人,如今彼岸回首,不勝感嘆。法西斯思想教育,是毀滅正義青年之個性的。請問吾兄在少年純潔時代,是否亦作“曲線救國”之和平使臣,是否愿持美國武器進攻自己同胞?
吾兄身為西北軍裔,不持人民自己干戈,而作蔣介石四大家族之俘虜,政治痛苦,不問可知。
誰是民族正統,不以政黨著眼,應以人民為繩。我與足下,子期伯牙高山流水之誼,義不容辭,寄忠言于懸崖。
你我義友重逢之日,且待足下起義之時,懸崖勒馬,棄暗投明,人民將會熱誠歡迎,絕不會拒朋友于鴻溝之外也!
新鄉已是兵臨城下,龐慶振別無選擇,他相信徐緒景的忠言,于1949年1月25日率三一六團全部、三一八團一個營、冀保十二團一部、偽國防部炮兵團一部,共兩千五百余人,攜化學迫擊炮2門、八二迫擊炮4門,五○、六○小炮22門,輕重機槍132挺,長短槍1300支,在道口燒酒營宣布起義。徐緒景隨同解放軍十四縱隊首長趕到道口迎接。此舉震動瓦解了四十軍,為解放新鄉打開缺口。華北軍區聶榮臻司令員批示說:“國民黨龐慶振團長,能夠毅然脫離舊營壘,是光榮的行動,華北軍區表示歡迎,并批準龐部起義自今日起作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部分,要認真幫助龐部團結一致,為使革命進行到底而堅決奮斗!”
當地老百姓敲鑼打鼓抬著豬、羊前來慰問起義官兵,龐慶振從來沒有見過老百姓對他們這么好,感動得不得了,還是身邊的徐緒景提醒說:“你稱呼他們‘同志’,說幾句話。”龐慶振激動地說:“堅決跟著共產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龐慶振、徐緒景雙雙走上“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的光明大道。
龐慶振加入解放軍后,任高炮十八團團長,參加了抗美援朝。1955年轉業到本溪市,先后任本溪市體委主任、政協副主席、民革主委,1981年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徐緒景則留居新鄉,一直在小學教書,難得重用。在那“階級斗爭天天講”的歲月,她的軍統特務的歷史問題被人念念不忘,她策反小龐起義的功勞,竟也被歪曲為龐徐二人的“桃色事件”。直到1982年,遠在本溪的龐慶振寫了《奔向光明——新鄉起義記》的回憶錄,將徐緒景當年策反起義的親筆信公諸于世。她久埋心底的不平才一下子迸發出來,為討回歷史公道,她將龐慶振提供的全部材料復印給市委。不久,為她落實政策,擔任了市政協委員。
高山流水 生死情誼
小龐起義時30歲,緒景29歲。當時小龐的妻室已到南京。小龐有意脫離家庭,與緒景結婚,緒景卻沒有同意。他們分別時,小龐牽著馬與她一同步行,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倆人都哭了。后來的歲月,特別是龐慶振的妻子賈文華過世后,龐曾兩次派子女去新鄉看過緒景,孩子們稱她“姑姑”。
“文革”中,兩人都受到極左路線的迫害。年過花甲的徐緒景向我泣訴她的人生經歷,她痛苦地說:“我這一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和小龐生活在一起。”問她為什么,她說:“尊重賈文華,人不能沒良心。”她家住在衛河北岸,從她后窗可以隔河望見新鄉市圖書館老樓,她經常凝視該樓,對我說:“小龐在這個樓里駐防過。”
晚年徐緒景在我面前坦露心扉,我一直很感動、很上心。
1983年6月,緒景突發腦血栓住院,我去看她,她不會講話直落淚,我問她是否需要代她寫封信告訴小龐,她馬上握住我的手點頭同意。龐接到信后于6月20日、21日、22日接連三天來信三封,對緒景關懷備至,寄來藥品,寄來他赴朝參戰前的照片,囑咐她靜心調養,渡過難關。信中還說:“有生之年,能夠會面,以敘別情,十分期待這一天。”我給徐念信時,她激動得老淚縱橫,拿著信紙,左看右看……
8月上旬,徐緒景病情惡化,不幸病故。我未署名急拍電報告龐追悼會時間,龐接電即“含淚忍痛令兒子發電報請新鄉市黨史辦于治會、傅維江二同志代送花圈并慰問家屬”,又速寫信給我:“今生難得見面,死又不能送葬,此人間痛苦事!面對現實無可奈何!今后人世間我失去一知友。她是一個疾惡如仇,熱愛祖國,熱愛中國共產黨而走過一段十分波折與痛苦的道路的人,我想蓋棺可以論定矣!”龐慶振因患肺氣腫一步三喘,來不了。讓我幫他辦三件事,其中一件是讓我想辦法把緒景的骨灰分裝一點郵給他,他要“裝入骨灰盒祭悼。”
追悼會那天,我早早兒到了陵園,將貼有“龐慶振敬挽”字樣的花圈悄悄地放在徐緒景骨灰盒左邊第一的位置。事后,我將《悼詞》及她臨終時病狀告小龐。只是沒有給他寄去緒景的骨灰,惟一的原因是怕他見了骨灰傷心過度而發生意外。不過,我對自己沒有了卻一個癡情老人的心愿而時常內疚。
1989年,我因為想寫點什么,致信龐慶振,問詢他與緒景之間的感情問題,龐回信說:
我的一生始終不能突破那纏繞窒息的封建壁壘,是悲劇人物,伴隨著祖國的災難,總是事不如意,壯志未酬,多負知己,尤其是每每想到緒景,止不住的熱淚,一幕幕,一件件,竭盡全力,日日夜夜以戰斗姿態去工作,以此寄托精神,告慰故人。
你們是知己,無話不說,往事必知之甚詳,我也無須回避。人世間知情者僅您一人了。秋風初起,雁將南遷,遙望知音,不勝依依……
龐慶振邀我到本溪暢敘,因工作忙一直未能成行。更遺憾的是,龐慶振已于1992年與世長辭。所幸書信還保存完好,今拿出捧讀再三,從字里行間我看到了幼年、青年、老年三個時期的龐慶振和徐緒景。他們中間有著真誠的、始終不渝的知音之愛、知音之誼。這種愛和誼在歷史的大轉折時期,化作奔向光明、推動社會進步的動力,貢獻給了國家和人民。他們高山流水般的生死情誼蘊藏著圣潔而又無私的愛,是高尚的,不朽的。
短信一紙遙寄二君
小龐、緒景:
魂兮何方?新鄉解放已經五十周年,如今改革開放,國富民強,豫北大地一派升平景象,回來看看吧,梓里鄉親等候您們共敘滄桑。
歸來兮!歸來兮!
你們的朋友 陳泓
(責任編輯 洛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