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雪??
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當鋪。
有一天,我在南京西路閑逛,發現在上海高城西側,有一個略顯狹小卻又玲瓏可愛的“玻璃花房”,玻璃櫥窗上寫著:“五個優先借。下崗職工再就業、家有危重病人……”這究竟是什么地方?
“南京西路1398號,上海恒通典當(有限責任)公司”,竟然是當鋪!在這個繁華似錦的地區,漂亮得像街心花園的玻璃花房!我的好奇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不知怎么,竟想到魯迅先生筆下的當鋪——“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印象中的當鋪是多么陰暗、悲慘的地方!是個窮人常常光顧卻因此越來越窮的地方。
走進典當行,馬丁經理欣然接受了我的采訪。“應該對當鋪有個全新的認識,現在的當鋪是有錢人來的地方!”他說,“你有沒有注意,櫥窗上寫著‘五個優先借,是‘借而不是‘當啊。來這里‘借錢的人,多是急用。如果你有興趣,可以來這兒上一天班,這里的故事很多,你可以自己去體會。”オ
1999年6月30日,晨,9:00
天公不作美,昨天還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今天就又“下貓下狗”了,我開始擔心狂風暴雨會讓我一無所獲,誰會在這種鬼天氣來“借”錢呢?オ
9:00,店堂內沒有一位顧客。
我環顧四周,只有一個感覺:小。小得像一間街心花園的玻璃花房。營業柜臺后面的墻上掛著兩幅醒目的錦旗:“扶貧幫困”和“雪中送炭”。雖說是來“上班”,但因為金融行業的特殊性,我只能與普通顧客一樣,站在柜臺外。不過,這倒讓我發現,當鋪柜臺雖說與銀行的樣子差不多,但卻比銀行的高了許多,坐在里面的職員必須站起來才能接待客戶。雖然沒有人來“借”錢,可是職員們也沒閑著,一位薛先生正在查閱一本厚厚的最新的拍賣行情資料。他告訴我,現在的制假技術越來越高,非得多看點新資料不可,全國典當專業委員會一直定期舉辦培訓,典當行會選送職員輪流受訓。
正說著,一位穿著入時的小姐急急地推門而入,將一只小巧精致的紅色絲絨面心形首飾盒往柜臺上一放。“鐘小姐,證件都帶齊了吧,”剛才還是在看資料的薛先生已起身向她打招呼。“是的”,鐘小姐一邊說,一邊將首飾盒打開,一顆近乎完美的鉆戒頓時散發出迷人的光彩。薛先生仔細核對著鐘小姐的身份證、發票、鉆石鑒定證書等資料,另一位職員小余已經拿來了一個像大哥大的儀器——熱導儀,這是一種專門用于檢測鉆石真偽的儀器,它的“天線”一觸到鉆石,“嘀嘀嘀——”的清脆的叫聲就充滿了整個店堂。是真的,職員們的眼神傳遞著這個信息,接著,又進行了一系列的輔助檢測(包括用硬度儀測試、“老法師”用放大鏡憑經驗目測等)檢測結果證明,這是一顆2克拉的真鉆石。鐘小姐“借”走了7萬元人民幣,又匆匆地離開了典當行。
我沒有想到,大清早第一筆交易就這么順利地做成了。薛先生告訴我,鐘小姐前幾天已經來這里咨詢過了,今天是來辦正式典當手續的。他說,你別看梅雨天馬路上的積水越來越高,這兩天的股票指數也水漲船高。鐘小姐借了7萬元,就可以湊足保證金,通過一定的融資渠道再戰股市,這兩天也許可以賺六、七萬呢!股票就是要做牛市,就是要搶時間,這兩天雨下得很大,但照樣有不少股民來借錢,利息按銀行利率月息千分之五算,我們只賺包括保險費、倉儲費、手續費等總和的每月4.5%的綜合費用,這筆帳合算不合算,股民心里最清楚。
我說,現在我也想去炒股票了,不過,我對那個熱導儀更感興趣。
薛先生又拿來一顆鉆石,與鐘小姐的那顆一樣的璀璨。但這一回,熱導儀卻沒有叫,“這是假的,我們看得多了,往往一眼就能定真偽”,他補充道,”不過,最近的信息表明,一種新型的碳化硅幾乎可以以假亂真,連熱導儀和硬度化也測不出,只能靠“老法師”的經驗和感覺,前不久,天津的同行就吃藥了。一旁的馬經理頗有哲理地說:“其實顧客和當鋪之間是一種搏奕關系,一切得在一個安全系數的范圍內才能使雙方都得到最大的利益。辨偽防偽拒偽是當鋪的基本功。”
9:55,一個身高約有180公分的大胡子走進恒通,一雙高及膝蓋的雨靴又黑又亮。
“馬經理,儂好!”他熱情地和馬經理打招呼,“我想再續當一個月。”馬經理說:“很對不起,你的車子的牌照馬上要過期了,只能續到這個月了。”“是●?”大胡子先生想了想,說道,“好吧,過兩天我來還錢。”
馬經理看著他的背影說:“他的摩托車已經續了4個月了,我們這里是他最好的停車庫,外面車庫一個月要收60元,當在這里,每個月只需付五十幾元,又可以借出幾千塊錢周轉資金,很劃算。”
在和職員的閑聊中,我才知道,許多小老板都愛把這里當成安全可靠的倉庫。有位劉小姐開了家時裝店,春裝上市,就將冬裝典當,費用比一般倉庫低,又可以“借”到資金進春裝。到了冬天,就把夏裝典當,既方便又能周轉資金,只不過支付點利息和綜合費,何樂而不為呢?
10:20,雨小了。一位中年先生走了進來,他西裝革履,戴著銀邊眼鏡,氣度不凡。
“凌老板,最近忙嗎?”職員們似乎與他很熟。他說:“是啊,托大家的福。馬經理,我正好過來辦點事,順路來看看你,這兩天雨不停,生意好●?”馬經理●笑著說:“每天也總有二、三十人吧,比晴天少一半,凌老板如果以后還需要恒通幫忙,盡管來。”
原來這位凌先生是搞生物醫藥科研的,他的一項研究成果獲得了專利,但轉化為商品卻急需一筆啟動資金。銀行貸款周期較大,審批上,貸幾萬元與幾千萬元程序相同,一般至少需要一個月。另外,多數中小型民營企業貸款難度也較大。商機稍縱即逝,凌先生果斷地選擇了典當,將他在仙霞地區三室一廳的商品房抵押,用了一周左右的時間“借”得了18萬元的啟動資金。產品進入市場后,反響非常好,凌先生不但將房子贖回,而且事業也由此發展壯大起來。オ
(典當行的規矩是100元以下的不當,可是事實上,恒通有時候也會違反自己訂出的規矩。去年,一位從寧波來上海的游客在將要回寧波的時候發現錢包失竊,當時身邊僅有一只普通手表和一個拷機,價值只有五十元。幫人一把吧,有五十元至少可以打個電話回去,買張船票回去。恒通當鋪接了這筆小買賣。十天后,寧波人專程又來到了上海,將東西贖回并且再三感謝。“我們幫助過許多落難之人,因為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些人后來都以不同的形式感謝過我們。這是舊當鋪中沒有的人情味。”一旁結完帳的王經理說道。她又說:“是人都會有急難,前不久,一個小老板開車在浙江撞死了人,司機被當地公安局扣押,必須交10萬元保金,小老板押了一只百達菲的(PATEK PHILIPDE)的18K金男裝表,借了10萬,才將人保出來。
我說,現在假表很多,幾千元的假表也足以亂真。你們不擔心看錯嗎?“行家看門道”,王經理說道,“我們每天都看到十幾只名表進進出出,眼熟了,況且,名表制作工藝完美,單是表殼,鍍了幾十層金的真品與只鍍過幾層金的贗品,差別是顯而易見的。”)
11:15,雨停了。
進出典當行的人多了起來。職員和經理都在忙著接待客戶。我發現有一位婦女并不典當,只是想來測定一下她的金項鏈的黃金含量,那座分析天平能測到99.999的精確度,她滿意地回去了。好幾個人進來只是咨詢,職員們很耐心,他們說,說不定,今天的看客就是未來的顧客。有兩個人是來續當的,一個年輕女郎來贖金項鏈和金戒指,還有一位先生來當了他手上的大方戒。
下午2:00,雨又開始大起來。
職員們稍稍有了點空隙放松一下,我問一位年輕的職員小余,為什么一面錦旗上寫著“上海金山恒通典當行”?
原來,恒通本來是在上海金山石化地區開辦的,1997年12月底遷至南京西路。發生在金山石化地區的故事頗有生活味。
“石化人”的收入較高,各種各樣的人情債也多,小陳和小徐是一對小夫妻,都在石化總廠工作,收入雖然高,但如果一個月里有好幾個朋友結婚,都得送禮,錢就不夠用了,取存款吧,定期存折尚未到期,提前支取就會損失掉一大筆利息。問同事借吧,一來不好意思,二來欠了人情。但押上點首飾,到典當公司借1000元,發工資時再贖回來,只需多付50元的綜合費用就行了,既省心又省力。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馬經理告訴我:“也有怕老婆的丈夫典當后補貼爹娘家中的急用,也有愛賭的丈夫當了戒指隱瞞妻子。夫妻間的錢財問題我們無權干涉,個人的道德問題我們也不能妄加評論,就典當論典當,一定程度上我們是緩沖了有些家庭的經濟矛盾,因為一般急用的錢等下一個月工資發了就能還清,有個地方能●去當、去借,總比去偷、去搶要好吧。”
但如果牽涉到犯罪,坦率地說,當鋪會不會是個銷贓的好場所呢?”我問道。
馬經理坦言:“這的確是一個問題,但我們會按照規章制度來辦事:審核身份證件、物品來源,對于大宗物件的購買過程還要求出示付款記錄。但是今年,有一個盜竊犯來典當的物品居然發票齊全,身份證件也沒有問題,誰能想到他偷東西會連發票都一起偷呢?后來,我們配合公安局取證,如實反映了情況,最后判定典當行無過失,因為一切操作都符合規范。雖然這種事防不勝防,但自恒通1992年成立以來,這倒還是第一次差點‘吃藥。”
除了防賊,典當行還要防范“阿詐里”(詐騙犯),曾經有過一些典當生產資料的案例,如棉紗、紙張、鋼材等。“阿詐里”總是先與廠商簽訂購買生產資料的合同,再分期付款,然后把貨押到當鋪,●實那些生產資料只支付了很小一部分訂金。如果典當行疏忽了,那以后就麻煩了。遇到這種情況,典當行總是主動與廠商聯系,查發票,查合同,查付款憑證,憑著嚴格規范的操作程序對“阿詐里”說“不”。
下午4:35,雨又停了,竟然還有陽光,這天氣!
我又想到毗鄰的上海商城,我說:“有沒有外國人來當鋪的?”問得有些不著邊際,可是馬經理的回答更讓我吃驚:“有。有素質很好的外國人,連我們都很感動。”
日籍華裔宮本振雄先生原來有著一份不錯的事業,后來攜太太來華,投資了一家酒吧。宮本先生還在愛妻生日那天,送給太太一套位于上海西區、價值四、五十萬的二室一廳的高級公寓。后來酒吧倒閉了,還欠下了員工一大筆工資。宮本先生和太太決定回日本,但他們要對這付“爛攤子”負責。他們典當了這套公寓,付清了工資,才回到日本。兩人在日本起早貪黑地打工掙錢,最后,宮本太太飛回上海,贖回了房子。”這種老板真難得,去年宮本太太來辦理還款手續時我覺得她看上去很瘦憊但很自豪。”
下午5:00,雨又開始下了,下班了,我想我得趟著水回去了。
正在這時,只見一位女士踩著水花直奔恒通,雨水和汗水順著額發往下滑落,滿臉焦急之色。“我兒子現在在兒童醫院,急需要錢……”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大伙又忙碌起來,以最快的速度為她辦了手續,她的金項鏈、金戒指和一對金耳環一共“借”了3400元,她匆匆地來,匆匆地去,走到門口,轉身說了聲“謝謝!”就沖進無邊的雨幕中。望著她的背影,我想到了魯迅為父親買藥的事,馬經理也曾說過,舊社會的當鋪景象凄慘,但不能否認,當鋪的功能也是救急的,如果沒有當鋪,也許魯迅先生的父親連藥也吃不上……在我們這里,你不但感受不到凄慘,反而會覺得溫馨,有人情味。”
下午5:20,我走出恒通,他們還要按規矩結算一天的帳目,像這樣為急事而加班,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我走在雨中,回頭再看那間“玻璃花房”,不久的將來,恒通就會搬到茅臺路387號一個更寬敞的地方去了。一路上想著“花房”里的故事,我想我的好奇心已經找到了答案:當鋪,在我們的今天,是一個全新的,有生命力的行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