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八十年代,我在武漢讀大學,班上有個女生是上海來的。學校里的上海人鳳毛麟角———恐怕因為上海青年都貪戀本土的溫柔富貴鄉,愿意去外地念書的不多。正如熊貓成為國寶,她也艷壓群芳地成了校花。報到的時候,她就比一般女生多帶了一只箱子———純粹是用來裝四季時裝的,大概是擔心武漢的服飾落伍,選購不到稱心如意的。于是她每天上課都像變魔術一樣,換穿一套時裝,赤橙黃綠青藍紫,一星期下來也不見有重復的,讓大家都看呆了。上海女子堪稱絕佳的衣服架子,無論什么款式、顏色的衣裳,穿上身就有非同尋常的效果。因為我見過別的女生借她的衣服去約會(她這方面頗樂于助人),反倒被洋裝襯得像鄉下地主的小老婆。這只能說明上海女子的氣質不俗,衣遂人愿。每次坐進階梯教室,我都不由自主往門口偷瞟兩眼,除了等待老師大駕光臨,就是為了欣賞那上海女生的“時裝表演”(不亞于法國名模走在T型臺上):她的高跟鞋釘著鐵掌,走在水泥地上鏗鏘作響———仿佛在為她的步伐打拍子,她卻帶著一臉公主的表情,目不斜視,如入無人之境。她舉手投足都流露出一份高貴:仿佛不是世界在檢閱她,而是她在檢閱世界。當然,這種先天性的驕傲也容易招致同性之間的嫉妒。有人背后議論:她天天換衣服,不嫌麻煩呀,臭美什么?她無形中也被視為潛在的情敵。實際上這是不必要的。因為這位上海女生,恰恰是同學中最用功的一個,她以“無心兒女情長”為理由拒絕了許多男生的求愛(誠實地說,也包括我),直至畢業也未找男朋友;可是她改變不了自己———哪怕上晚自習都要挑選一襲合體的衣裳。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衣裳就是她的心情。而心情對于她似乎比生命還要重要。她所謂的“時裝表演”并不是針對觀眾的,純粹是自我的表演。這是典型的上海女子的審美觀:不是美給別人看的,而是美給自己看的。這也就是容易遭到批判的所謂“臭美”或小資產階級情調吧。但幾乎所有的上海女子都有那么點小布爾喬亞,并且將之視若貴族的血統———她們堅信自己是女人中的女人,她們熱愛時裝、香水、化妝品、輕音樂、交誼舞……就像熱愛自己的身體一樣。或者說,這洋溢著浪漫色彩的一切已構成其靈魂了吧。
由于愛過一位上海女子,便對上海女子的整體多了點理解,少了點偏見。也許因為站在男人的角度,對上海女子的偏見本來就少而又少。男人還是喜歡上海女子的:她們婚前浪漫(很會談戀愛),婚后又很現實(很會過日子),你可以通過同一個人認識到女性美的兩種階段,堪稱兩種風景。她們會打扮自己,同時也樂于將這種愛美的思想灌輸給男友———做她們的男友必須西裝革履,否則走在大街上太不般配。她們是一所教育你成為紳士的學校。你除了會獻花之外,還要會做飯———結婚不出一年,你將成為小有水平的廚師。但上海女子以善理財著稱,你也換來了一位控制細水長流的會計。她們喜歡將丈夫當作親愛的家產來管理的,并為自己培養的結果而沾沾自喜。當然,這一切或許會使你有點累———但上海女子是那種使你累而又心甘情愿的女人,有時候她們一個嫵媚的微笑就會令你覺得有所回報了。我多次去上海,喜歡坐在黃昏的外灘閱覽過往的上海女子(她們總是灑下一路香水味)。上海女子,如同這沉醉的外灘一樣,既有內陸的風情,又有海洋的氣息;既有傳統的美德,又有現代的包裝……其性格猶如一杯精心調制、色彩斑斕的雞尾酒,是看不透的,卻又耐人尋味。
上海女子的魅力,是其愛美成癖而修成的正果。我在上海出差時,還認識一位當地的女記者,開了一星期的筆會,便發現她跟我大學時代的校花一樣,擁有層出不窮的名牌時裝,而且每天必換(你會懷疑她家是開精品屋)。她的面部化妝、發型、飾物也頗具匠心(至少口紅的色調隨服飾轉變)。她的同事講起她的軼聞:原來她患有嚴重的胃病,有一次胃痛得很厲害,她躺倒在辦公室的地板上,同事們趕緊手忙腳亂去護理,她卻推開了遞過來的一杯白開水:“請把我包里的化妝盒遞過來,我想補一補妝!”據她本人補充說明:她當時痛得瀕臨休克狀態,懷疑自己在劫難逃,于是才想到給自己化點妝(掩飾失血的面孔和鐵青的嘴唇),不希望自己死時的模樣太難看。一個女孩覺得自己快要死時,沒想到別的什么,而一心維護住最后的形象,企圖保留美麗的容顏———簡直比出嫁時還要鄭重其事。這樣“視死如歸”的故事或許只可能發生在上海女子身上。不知為什么,我卻聽出某種感人的味道,耳畔甚至響起《天鵝之死》的曲調。因為她的緣故,上海女子在我心目中成為天鵝的化身———美是她們永生追求的天堂。這個例子恰好可以用來證明上海女子,證明本文的觀點:上海女子是為美而生的。但在結尾時我不得不加上一句:她們即使死時也無法忘掉美、舍棄美。美對于她們似乎比生命還要重要。美是她們生命中不可或缺之物,是一種天性,因為:她們的靈魂似乎比她們的身體更為需要美的陪伴!否則,她們會徹底孤獨的。所以上海女子對美也永遠不會死心,這同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那么,索性讓她們為美而死去活來吧。(題圖/王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