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培根(湖南大學國際商學院)
"我決定退稿……"
1998年底,一部名叫《啊,山還是山》的電視連續劇在廣東有線電視臺播出。播出前,照例有一個內部的觀摩會,也照例請來了一批專家。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專家們進入劇情后不久便開始落淚。《羊城晚報》在《批評家為何流淚》的文章中寫道:"觀看者為了掩飾流淚,起初還假裝扶眼鏡而偷偷擦拭;后來淚水越流越多,扶眼鏡再也掩飾不住了,他們干脆就用紙巾抹;當有人終于忍不住抽泣起來時,掩飾者覺得再去控制淚水就是虛偽了,索性就讓流淚成為公開項目……"
更令人驚奇的是,這部片子的編劇兼制片人,是一個日常工作極為繁忙、有著3.7萬多職工的羊城鐵路總公司的黨委書記,他的名字叫李科烈,有人戲稱他為"書記作家"。為了作品能"原汁原味"地反映底層百姓在略帶苦味的人生中的艱辛和追求,李科烈付出的努力和代價是難以想象的。
1997年夏天,李科烈的心情也像天氣一樣煩躁。他放下電視臺改動好的劇本,抓起電話:"你們把我的劇本這樣改法,我無法接受,我決定退稿……"五年了,多少個夜晚清晨,他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爬,才爬成為現在這20集的電視劇本,對于一個業余作者來說,也許這個決定將使他的作品永遠失去搬上熒屏的機會。何況人家說的也有人家的道理呀,20集的本子連"共產黨"三個字都看不到,政治上怎么立得起來?再說要奔獲獎,就是對上領導的口味,老百姓的態度可管不了!驀地,李科烈的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仔啊仔,等你大了,做得了事,莫忘了騷母是從破棉袱里爬出來的啊!"他心里一熱,44年前的一幕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江邊,幾個正在玩耍的孩子紛紛把手伸向一個衣服上縫著白色孝邊的5歲男孩,嚷著:"無父仔,無父仔,把送紙錢還我們嘛!"男孩轉身默默離去。起哄的叫嚷聲在背后響著:"羞!羞!無父仔,拿人家的錢,還回來嘛!還回來嘛!"……男孩跑回家,來到病臥在破鋪上的母親跟前:"媽,把……把送紙錢還給他們!"母親望著兒子:"你……?""阿明他們向我討錢……"母親嘆了口氣:"小孩子的話別當真。""他們……"望著母親憂傷的目光,男孩咬咬嘴唇,把滿肚的屈辱吞了回去,母親拉起兒子的手輕輕地拍著:"仔啊仔,等你大了做得了事,莫忘了騷母是從破棉袱里爬出來的啊!"
那就是李科烈的童年。靠著一支扁擔,一對破籮,母親艱難地拉扯著4個孩子。每次當母親從舊課本上撕下一頁紙,折成三角型紙袋的時候,家里就能開鍋了。捧著從米鋪買回的小紙袋米,母親滿足地說:"你們父親在世時家里也饑一頓飽一頓。唉,有時沒米下鍋,眼巴巴盼他討海回來,他呀,半路就把賣魚的錢接濟其他工友去了。討海人哪個不知你們死鬼父親成大的名,可有啥用?老婆孩子跟著他也衰,只配挨餓……"母親口里雖說著埋怨的話,可一待生活稍有著落,她便謀劃著把父親生前在店鋪打酒欠下的錢還清。盡管店鋪老板一再表示一點小數目不必還了。可母親不,她硬是幾分一毛地積集起來,一點點把錢還清……
"破棉袱"讓小男孩品嘗了生活的艱辛,也學懂了做人的自尊。現在當有人想用時髦的"政治香水",除去他劇本里散發著的"破棉袱"那濃濃的"汗臭味"時,他心里不斷地喃喃著:"不都是從破棉袱里爬出來的么,干嘛嗅不得汗臭味!"
也許正是這無法忘卻的底層情,注定了李科烈不顧一切決定要獨立自主地拍一部自己的戲。他把劇本寄給了素不相識的大導演王扶林。曾導演《紅樓夢》、《三國演義》等電視劇而蜚聲海內外的王扶林接到劇本的第三天,就在電話里對李科烈講:"你的本子把我感動了,你要我干什么都行,導演、顧問、總導演……你定吧,還有什么要求?""我……"李科烈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感情的閘門嘩地沖開了,從心底掏出來的話發著顫音:"我……我不圖得獎,只圖拍一部實實在在屬于底層老百姓的戲,可就這么難啊!王老師,我們欠老百姓太多太多……"
這分明是一個"負債人"發自內心的感嘆,干嘛要自找苦吃呀?也許只有他那印在鐵道線上的一行行腳印,才能真實地披露出他的心路歷程……
執著往往意味著痛苦
1964年,年僅16歲的李科烈提著一只舊藤箱,背著父親留下的一張用染網汁泡過的被子,離開家鄉粵東的達濠鎮,投身于鐵路工作。
從當學徒時起,工友都笑他太木訥了,不懂跑"門子"。唉,那一疊疊的書幾乎占去他床鋪三分之一的空間,還有時間去跑么?那時候一個大房間住十幾個單身漢,40多歲還討不到老婆的"光叔"成了宿舍的棋王;結婚四五年沒有房子,晚上老婆來的時候就用一匹藍布把下鋪圍起來,搭成鴛鴦鋪的"干部腔";每次探親回來必給省委書記寫信,反映鄉下的干部欺壓農民的"老布爾什維克"……他們各自藏著一份苦惱,只有打"狗肉煲",開大餐的時候,那苦惱就會被"五加皮"的酒氣化成臟話、笑話、咸話一齊吼出來。有時他們吝嗇得為一張四分錢的報紙吵得面紅耳赤,可趕任務的時候他們一分也不計地甩下大把大把的汗水。搶險的風雨中,他們玩命得忘了自己是血肉之軀……李科烈被深深地感動了,帶著稚氣的沖動,他寫出了第一篇小說《在閃光的軌道上》,熱情地贊揚那些熟悉的工友們的"閃光"點。
生活推著李科烈往前走,他被提為小干事,又當上了車間主任、段黨委副書記、分局組織部長……他那為工友們描像的沖動依然不減,他寫檢車工人;寫站臺上的孩子;寫寂寞的小站……隨著工作崗位的變動,他接觸了更多的人和事,他越來越被這些人和事背后的真實所震撼,奉獻以及奉獻后面的艱辛和苦澀使他的筆變得沉重起來,再也喊不起那稚氣的沖動了。
他忘不了那個因住房和父母鬧僵又和頭兒談崩準備鋌而走險的青工,多虧當時李科烈沒有以段黨委書記的身份,而是以哥們的義氣和赤誠跟他一起埋怨發泄,才把烈馬引出困境,于是觀眾在電視劇中看到,當貓仔聽說分不到新房時,甩旗子拍桌子吼道:"貓山溝,干活,搶險是我們的,好事,分新房是他們的,我們成了龜孫子……講奉獻?奉獻不是我們的專利!他們講什么?我大小是個人,要個窩,養老婆,養孩子……"
他忘不了那個在機車的黑影中把工友打出道心,自己卻倒在血泊中,遺下老婆和兩個幼兒的養路工,因為說不清的原因,他什么都算不上,他走得那么壯烈卻又那么靜悄悄……于是觀眾在劇中看到,高佬為打停列車被泥石流埋掉,只有那攥著紅背心的手臂像旗幟一樣插舉著。
他更忘不了那個為尋找神志不大正常的女兒的出路,而帶著女兒一起走向絕路的老工人,讀著這位老工人的遺書,他面壁而哭,任憑愧疚的淚水傾瀉而出……于是劇里貓仔、大胡、高佬、老韓頭等人物形象帶著苦惱,帶著無奈,帶著苦澀的笑走來。李科烈深情地寫道:"在這片熱土的底層,那些連名字都沒有人在意的普普通通的人,他們在略帶苦味的人生中,以自己的那份追求,那份艱辛,那份寬容,那份真情,滋養著我們民族的根,民族的魂……"
業余創作使李科烈的生活無法輕松下來,工作又把他推上總公司黨委書記的位置。變幻的生活有時也使他顯得很無奈,某種場合他也不得不說些違心的話,做他不想做的事,他把這種苦惱轉化成對生活的思慮,他借劇中高佬的口說出:"不正常的是我們這些正常人,搞得人與人復雜化,正常的變成不正常,不正常的倒成了正常!"
李科烈太執著了,而執著往往意味著不合時宜的痛苦。當初他要是不從電視臺撤回劇本,他可以輕輕松松得到20萬元的稿費。而現在,整天為收回投資而操心,他一分錢稿費也沒拿,還是有人向鐵道部告狀,說他拍電視劇肯定是為個人撈錢。對此,李科烈無怨無悔,因為他用5年心血哺養出來的孩子---《啊,山還是山》,已經活生生地走到了熒屏上。他寫道:"啊,孩子,你要記住,如果底層的人們因為你身上流著和他們一樣的血,散發著和他們一樣的氣息而接納了你,把你當成他們中間的一員,你就成功了,只有這時面對著這片生你養你的熱土,你才可以無悔地說:我感謝你們!"□(編輯:橡子攝影: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