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文(廣州)
“第一貪” 屢創新高
幾年前,四川涪陵市市委書記趙甫安貪污受賄60多萬元,被稱作“涪陵碩鼠”,震驚全國。3年之后的1998年,海南省一個縣級市東方市的市委書記戚火貴腐敗案震驚全國,震驚的理由是,從這個書記家中抄出的財產竟達1400余萬元。僅僅幾個月后,這個數字又被與他同樣級別的廣西玉林市市委書記李乘龍刷新了,他的數字是1600萬元。但他們和不久前披露的沈陽市常務副市長馬向東比起來,又算是小巫見大巫。這個副市長在澳門的賭場里轉眼間輸掉4000萬元,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恐怕賭王也要自嘆不如了。在湖南省,新聞媒體喜歡用“三湘第一貪”來形容本省的貪污大案,有心的人們發現,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三湘第一貪”居然更新了幾次,數額一個比一個大,最新的一個已達數千萬元!
根據中紀委、國家監察部的通報,每年查處的縣處級以上干部違法違紀案數以千計,而且數額越來越大。
沒有人能夠否認,這些被查處的官員只是應該被查處的官員的一部分。以至那些被查處的官員,往往不檢討自己罪孽深重,而是把自己“翻船”歸咎于“關系沒處理好”、“運氣不好”。前面提到的一位官員被查處后稱,他的那個數額,在那個省的官員中大概只能排上第15位。筆者曾到某一個縣級市采訪,那個市的前任市委書記剛出事。該市的市委常委、市委辦主任很“坦誠”地對筆者說:“現在的干部,你要認真查一查,哪個沒點問題。”他絲毫沒有把自己排斥在“現在的干部”之外的意思。這說明不少官員對腐敗已經根本沒有法律上的犯罪感和道德上的負疚感了。
腐敗已成為社會的毒瘤,它造成了極大的社會不公,嚴重地影響了政府的形象與工作效率。當然,腐敗不是中國獨有的社會問題,一位資深社會工作者指出,困擾第三世界國家的最大問題可能不是人口、環境或經濟問題,而是政府的腐敗!
第三世界國家為什么容易成為腐敗的溫床呢?
對這個問題,已經被反復作出的結論包括:法律制度與監督機制的不完善;權力的市場化;官員道德素質的低下;社會風氣的影響。
筆者要在這里指出的是,腐敗和整個社會的人力資源流向與結構有必然的聯系,而人力資源的流向與結構是由一定社會發展階段的經濟結構決定的,認識這點,多少會有助于我們理解腐敗之風難以遏制,一時又無從根治的理由。
當官:千年難變的夢想
在不久前,某調查公司作了一次關于社會各行業在青少年中認可度的調查,結果,“行政機關領導”高居“我所愿意從事的職業”之首。以往還有多次調查表明,行政官員還是人們最渴望從事的職業。沒有人能證明,那么多人想“當官”是出于信仰或為社會服務的目的。理性的社會學者更愿意把職業和人生道路的選擇當作人生的投資方式來考察。既然是投資,每一個理性的投資者都會考慮以最少的資本獲取最大的利潤。
那么,在人生的投資中,資本和利潤又分別是什么呢?
資本應該包括:個人的體力和腦力,以及他擁有的其它社會資源。
而人生的利潤其實就是人的需要。社會學家認為,人的需要分成三個層次:生存的需要、發展的需要、自我實現的需要。具體到一個投資者身上,大致可以有這些:優裕的物質生活、得到他人的認同與尊敬、自己的成就感。這些需要是按層次先后得到滿足的。
那么我們來看看在現時的環境,如果一個年輕人選擇從政作為人生的投資方式,這些利潤能否逐步得到實現呢?
人們會發現一個怪現象:第二層次和第三層次利潤(需要)比較容易而且能合理合法地實現,反而是層次較低的第一種利潤(需要)比較難實現。一個現實的情況是,中國的官員(公務員)的合法收入是相當低的,按國家的工資標準,部長級的公務員一個月工資才1000余元,一個科員的工資才數百元。這樣的收入水平,在一些經濟繁榮城市,不要說“優裕的物質生活”,連稍體面一點的生活都無法維持。
顯然,中國官員的實際生活水平沒有那么糟,他們基本上是生活較富足而穩定的一群。尤其在經濟不景氣的內地,公務員是令人羨慕的職業。他們在按層次實現自己的利潤。在內地的縣城里,一個公務員當上了鄉鎮的領導,首先考慮的往往不是自己的升遷,而是在縣城蓋一棟較為體面的私宅。
正像一個鄉鎮干部的合法收入蓋不起豪宅卻又往往蓋起來了一樣,某些官員的工資不能讓他們過體面生活,他們卻又過上了體面甚至奢華的生活。將他們的生活水平與教師相比效果最為明顯,他們的合法收入大致是相當的,生活水平卻相差懸殊。
這說明,某些官員們除了工資外還有更多的收入。這得益于官員們所服務的政府的職能。政府在經濟、社會領域的全方位介入使得它相當程度上成了一個權力批發部門和社會資源的整體分配者。官員們和他們的部門可以通過出售出租權力來獲得大量工資以外的收入。這是利潤的重要來源。
這就是腐敗,權力出售的隨意性導致了社會資源分配的不公正性。
我們舉兩個例子來說明實現利潤的方式。前幾年轟動一時的深圳王建業案,就是一個權力出售型的典型。王是深圳市計劃局財貿處處長,主管很多能讓人發財的指標和配額的分配。為了取得這些資源,人們爭相向王建業納貢。據稱,王建業不帶一分錢,在深圳市可以隨便走,到處都有人替他買單。王建業還收下了數額驚人的賄賂,這些就是利潤。
官員升遷的制度決定較高級別的官員可以決定較低級別官員的升遷,這就導致另一類腐敗:買官賣官。前文提到的戚火貴和李乘龍,他們的巨額家財的重要來源就是利用提拔干部之機大量收受賄賂。當然,也完全可以相信,戚火貴、李乘龍在自己轄區內行動,也完全不必帶一分錢。這樣,至少在任上的時候,他們是完全實現了人生的利潤期望值,而且是暴利!
但是,要看到,官員們的利潤尤其是暴利,其來源幾乎都是非法的,他們實現暴利的前提是必須腐敗。如果王建業只靠他的處級干部的工資,恐怕他在深圳連件好點的襯衫都買不起。審判戚火貴時法院作了統計,戚火貴夫婦工作20余年,即使不吃不喝,他們的所有收入也不過20余萬元,與1300多萬元相差何其之巨。
獲取非法的利潤意味著風險。如果將當官與經商相比,可以發現當官的風險不比經商小。從人生投資的角度看,經商即使投資失敗,損失的只是人生資本的社會資源部分,更寶貴的人的體力、腦力是可以繼續利用的,所以即使投資失敗,他也還有翻本的機會。而從政就不一樣,每年被紀檢、檢察部門查處的數以萬計的官員是最典型的投資失敗者,被撤職、判刑意味著他們幾乎輸掉了人生資本的全部,至少在仕途上一般不允許重復投資。
這還不是風險的全部,有的風險來得更直接。近年,官場同僚間買兇殺人、潑硫酸毀容的事已非奇談。江西省安義縣有個縣長,當縣長時想當書記,就指使人開車撞書記,居然真的當上了書記,當了書記,他又懷疑副書記告他黑狀,指使人去刺殺副書記,差點致人于死地。如果是從被車撞的書記和被刀刺的副書記的角度看,這當官的風險有多大!當然,當官因貪污被查或被同僚刺殺的可能性比做生意折本的可能性要小得多,但要考慮到這種風險的致命性。驅使人冒險的是利潤,馬克思說,當利潤達到300%時,資本家就會鋌而走險。有那么多人在官場上鋌而走險,說明這里的利潤大大超過300%。
優
秀人士的冒險游戲優秀人士的冒險游戲
前文容易給人一種邏輯和結論:官員腐敗是因為他們的工資太低了,根治腐敗的出路是給他們加工資,這就是所謂“高薪養廉”。
這確實是相當多的國家根治官員腐敗的一種辦法,也可以說是根治腐敗的一個前提。但在中國,這不是當務之急,且不說政府財政拿不出巨額的資金為官員們增加收入,更關鍵的是誰也無法擔保,官員們拿了比現在的合法收入多一倍或更多一些收入就會廉潔起來,可能更多人對此的答案是不。
還是以前文提到的王建業為例,他能做到不帶一分錢走遍深圳,這種待遇,恐怕要遠遠優于政府給他加一倍薪水。如果王建業對加一倍薪水有滿足感,他也不至于命赴黃泉,甚至還會繼續升遷。戚火貴、李乘龍不搞這么大的貪污受賄,只收禮節性的紅包、禮金(也應屬于腐敗之列,但被認為是“不合法但合理”的腐敗,一般沒有任何風險),也有遠遠高于薪水的收入,也能過上很優裕的生活。但他們顯然對此也沒有滿足感。筆者相信這種沒有滿足感的普遍性與腐敗的普遍性是平行的。
為什么沒有滿足感呢?
這要看人生的投資者是以什么條件,以什么樣的心態進行投資的。
比較中國和西方發達國家就會發現,西方國家的官員一般是在解決物質生活問題(比如經營企業、開辦律師事務所)之后進入政壇的,他們從政主要是為了實現更高層次的欲望——他人的認同感、自己的成就感,而在物質生活和經濟利益方面,他們一般沒有利潤期望值,也就不太可能從職務中去撈取經濟利益。與此不同,中國的官員大都從基層做起的,這就決定這些投資者基本上是一窮二白入市的,他們把人生所有的利潤——經濟利益、認同感、成就感,都寄托在仕途上,由此,通過職務方便獲取經濟利益的可能性當然大得多。中國和西方發達國家的另一重大區別是西方發達國家沒有像中國那么多人都熱衷于當官從政,也就是從政方面的熱度遠沒有中國那么高。
筆者認為,正是長期以來由經濟、社會狀況所決定的從政方面的投資過熱,導致太多的人抱著太高的利潤期望值進入了官場。在一場過熱的投資活動中,勝利的往往是投機、暴利欲望最強烈的人。說現在中國的官員是整體素質最高的一個群體,恐怕很多人會反對,但反過來說,長期以來,最大量的優秀青年都當官去了,可能很多人會贊同。前文提到的王建業、戚火貴、李乘龍都是同齡人中才智超群者,即使在同僚中,也屬政績卓著的。不要忘記了,才智越優秀的人,很可能就是對人生的利潤期望值越高、暴利欲望最強的人。而當官能得到的合法收入在經濟方面絕對不能滿足他們的暴利欲望,為了獲取暴利,他們只能鋌而走險——貪污、受賄,這就是腐敗的開始。
為什么從政的投資熱度會那么高,投資者又會把那么多利潤期望值帶入仕途呢?
投資熱度高應該有兩個原因:1)這個行業利潤高,2)投資者找不到別的投資渠道。
現實就是這么一個情況:現實社會的經濟狀況、社會分工決定了實現人生價值的渠道比較單一,相當長的時間以來,大量的人才找不到比從政更多、更好的實現人生價值的辦法。
很容易發現,一個市場經濟高度發達,社會分工多元化的社會,人們實現人生價值的渠道也是多元化的。比如說在美國,大多數的大學畢業生可能會選擇去當一個公司的職員,再逐步開辦自己的公司,這是實現人生價值的主要渠道,而不是選擇進州政府當公務員。
在中國,情況就不是這樣。幾千年的王朝時代,農耕社會的社會分工是單調的:要么是“勞心者治人”的腦力勞動者,主要就是王朝的官吏;要么就是“勞力者治于人”的體力勞動者,主要是農民。除了這兩極之外,幾乎沒有其他的社會分工。整個社會的人力資源流向,就是從體力勞動者向腦力勞動者。體力勞動者只要在解決肚皮之外還有一點經濟能力,有一定的智力,都在作著向腦力勞動者轉變的努力,主要辦法是讀書,參加科舉考試,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種人力資源的流向決定了最大多數的優秀人才都成了封建王朝的官吏,所謂“學而優則仕”,而封建王朝的皇帝,也就有了“天下英才,盡入我囊中”的得意。不過皇帝老兒的得意也是愚蠢的,因為這些人才整天把報效天子掛在嘴上,實際上最重要的還是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所以幾千年的王朝,吏治幾乎從沒好過。
變化正在發生
現在已不是王朝時代,中國社會毫無疑問地正在邁向現代化,社會的經濟狀況和社會分工也都有了很大變化,但總體上“學而優則仕”的人力資源流向還基本沿循,沒有大的變化,尤其是在內地一些地區。政府的功能如此強大,政府官員地位如此之高,利潤顯而易見,沒人能不把當官當作人生投資首選。本來,現代工業的發展是改變社會分工、拓寬人生價值實現渠道的最佳機會。但很長時間內,中國的現代工業都是國有企業。在國有企業里,地位最高、權力最大的企業控制者(領導)——按前文說法就是能最大地實現人生的利潤的人——不是以資本的占有者、股東或董事的身份出現的,而是以行政官員的身份出現的。所以,即使想在企業里實現人生的價值和利潤的人,最后會發現最好的歸宿依然是當個行政官員,簡直是殊途同歸。國營經濟的這種性質使現代工業改變社會分工、拓展人生價值實現渠道的可能性留在紙上。從政的投資,依然過熱。
近年,多種所有制經濟在中國有了長足發展,它造成的一個后果是,在大學畢業生找工作時,大型的跨國公司、民營高科技企業成了優秀畢業生的一個重要去處。這是一個可喜的現象,說明它們正在改變社會的人力資源結構與流向。那些進入公司當了高級白領的年輕人,會逐步發現,除了當一名行政官員,還有更好的過上體面生活、實現人生抱負的辦法。當這個社會的大多數人有了這種看法,而又有足夠多的企業能容納這個社會的優秀人才,腐敗現象就會逐步式微。
所以,筆者認為,根治腐敗的根本出路在于兩點,一是調整政府的職能,逐步淡化政治權力在經濟活動中的作用,讓出售權力的官員找不到市場;二是發展多種所有制經濟,淡化國營企業的行政色彩,拓寬人才就業與實現人生價值的渠道,改變整個社會“學而優則仕”的人力資源流向與結構。當然,這些都非一朝一夕的事,可喜的是,這些變化正在中國出現。□(編輯:翁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