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話的孩子

王若谷

在丹麥童話作家安徒生的著名童話《皇帝的新衣》中，那個喊出"天哪，他什么都沒有穿！"這句真話的，是一個孩子，而不是成人。本來，成人應該懂得更多，更應該揭穿那兩個騙子愚弄皇帝的騙局及伎倆。然而，正因為成人懂得太多，他們知道說真話的難處甚至風險，所以他們無聲，三緘其口。結果，說真話的使命便落到了不諳世事的孩子身上。但這個孩子在喊出真話以后的命運如何？安徒生沒有寫。推測起來，不外乎有三種：

皇帝認錯，給以褒獎，將騙子抓起來；

皇帝佯裝沒聽見，任騙子繼續行騙；

皇帝發怒，將騙子封官獎賞，卻將小孩抓起來懲罰。

這三種結局，我認為第三種結局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尤其是在我讀了俄國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巨著《古拉格群島》之后。

索氏的《古拉格群島》使他獲得了世界性的名聲，并因此而獲諾貝爾文學獎。書中有個情節使人一讀難忘，那也是一個關于講真話的孩子的故事。

本世紀20年代，一名逃亡到英國的俄國作家寫了本描述索洛維茨島監獄里地獄一般生活的書，據說這是作家本人的親身經歷和所見所聞實錄。為了駁斥這本書的"無恥讕言"，蘇聯有關方面決定請文學大師高爾基親臨視察該島，用大師的證言來駁斥這本書中的誣蔑之詞。得知大師將來的消息后，索島的犯人們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亮光，都盼望著這位革命暴風雨的歌頌者去了解他們的苦難，并拯救他們。該島立刻動員起來，把一切見不得人的東西都藏起來，打掃衛生，裝點門面，用沒有根的云杉立在路邊，打扮出一條"林蔭大道"等等。高爾基來了，這兒一切都準備就緒，只等大師檢閱。但百密一疏，首長們突然發現：那些傷痕累累、瘦骨嶙峋、只披著麻袋片干活的犯人怎么辦？豈不有礙觀瞻？島上又光禿禿的沒個藏身之處。扔到水里？埋到土里？……也不行，因為還得靠他們干活啊。時間很緊，來不及了，監工急中生智想出了高招，下令眾犯人："停止工作，全體靠攏，擠緊些，坐在地上，不要動，誰動一動我要他的命！"一塊大帆布搭在了他們的頭上。

高爾基到了島上，又登上船，欣賞美景達一小時之久，并未發現真相。大師隨后又由著皮衣皮褲、在國家政治保衛局任特工的兒媳陪著去兒童教養院參觀。一切都那么文明，井然有序，孩子們似乎也頗幸福快樂。突然，一個14歲的男孩開口講出了真相，他提醒高爾基："你看見的一切都是假的！"一小時后，大師老淚縱橫地從工棚出來，一輛馬車接他到營地長官處去用餐。高爾基走后，孩子們都擁了過來，問那男孩："蚊子的事說了嗎？""說了！""以人代馬當坐騎的事說了嗎？""說了！""從臺階上推下去的情形呢？麻袋呢？在雪地里過夜呢？"講真話的孩子全部都說了。然而，說了又怎樣呢？大師走了。大師的船剛一離島，那個男孩就被拖出去槍斃了！

大師同其兒媳回去后，兒媳撰文道："索洛維茨島---寂靜和驚人的美。晚上聽音樂會，招待我們吃本地產的鯡魚，肉嫩味美，吃到嘴里像要融化似的。"高爾基也發表文章，鼓吹索洛維茨島的生活像天堂般美好---他把自己聽了講真話的孩子一席話后感傷而流的眼淚，昧著良心假裝忘記得干干凈凈了！

索氏因此憤而指責大師的"殘忍和冷漠"："啊！闡釋人心的高手！精通人學的專家！他怎么竟沒有把那個孩子帶走？"但高爾基即使把講真話的孩子帶走，保護起來又怎么樣呢？他保護得了所有的孩子嗎？實際上，大師當時如果也講真話，只怕自身的命運也同那個孩子差別不大了。

在中國的"文革"中，以郭沫若的地位之尊，不是也沒能保住他的那個講真話的孩子郭世英的生命嗎？張志新因講真話，不是臨刑前還被殘忍地割斷了喉管嗎？林昭的母親同講真話而遇難的女兒天人相隔，不是還被公安局收了子彈費嗎？

在安徒生的童話中，皇帝是被騙者，騙子是兩個裁縫。而在中國的古籍記載中，制造"到處鶯歌燕舞"騙局的，卻往往就是皇帝。如《資治通鑒》載：隋煬帝為了向在洛陽的外國人夸耀富強，每年正月便在洛陽大街上設置盛大的百場戲，演奏百戲，演出的歌女達3萬余人。

外國人入洛陽豐都市交易，他下令酒食店招待酒飯，使他們飽醉出門，不收分文，說是什么"中國富饒，吃飯喝酒向來不要錢"云云。他又下令屬下將街上樹木都用錦帛纏上作為裝飾。這一回，這個騙局倒是讓洋人拆穿了，他們問到："中國亦有貧者，衣不蓋形，何如以此物與之，纏樹何為？"講真話，大人小孩皆有危險，看來還是只有外人才保險些。不是嗎？□（編輯：張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