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福地

不知道為什么到海南旅游的客人一定要去天涯海角?在天涯艷陽興致勃勃地審視下，一伙又一伙川流不息的游客，頃刻間就踏碎了當年那幾位流放孤臣的嘆息，那份千百年來所匯集的蒼涼與神秘早已隨著鼎沸的人聲煙消云散，情調一丟，你去感受什么?

可是常常有朋自遠方來，有時又非得陪著去那幾塊寫著天涯海角的大石頭邊不可，硬著頭皮去，自己便覺得苦不堪言。

但是，自從有一年暮春時節偶然去了一趟南山腳下的“小洞天”風景勝地后，便對屢屢重復的三亞之行平添了幾多興致。

此后，每次陪朋友游天涯海角時，我都把在烈日下向著那幾塊著名的大石頭進發的游程，當作朝拜南山福地前的磨難苦旅，一邊不以為然地看著友人情真意切地與那幾塊大石頭合影，一邊急不可耐地催促著友人到更好玩的地方去。同去的友人聽我如是說，往往半信半疑，有時甚至懷疑我的耐心和誠意——不是都說天涯海角最有名氣?能有比這更好玩的地方?遇到這種情況，我從不急于解釋和表白，只是非常自信地堅持催他們快走，只說到了那里你們就知道了。果然，每當我把他們帶到南山腳下的小洞天時，他們就會一齊驚叫起來，想不到真有這么好玩的地方!

只是到現在我也不明白，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不知為什么，每一次我總是在黃昏前到達小洞天，所看到的大多是天涯的黃昏，幾次想把行程安排在早一些的時辰，卻無奈每一次不是這種事就是那種事耽擱了行期，這難道也是某種因緣使然?

南山在三亞市的西南三十多公里處的海邊上，小洞天就在南山腳下，一塊仿佛天外飛來的巨石上刻著“小洞天”三個字，在南海的波濤中傾訴著昨天的故事，在歲月的風煙中哂視著今人的煩惱。這里完全沒有天涯海角的蒼涼，卻在安詳與清幽間讓人產生了別有洞天的福澤之感，朦朧之中，真疑心此去離南海觀音的法地不遠了。據說在唐代天寶年間，著名的僧人鑒真法師第五次東渡日本遇險，就漂流到小洞天這一帶登陸。我由此對小洞天附近散落在沙灘上的黑黝黝的礁石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那有如星羅棋布般大大小小的礁石在喧囂的浪花中沉默著，在潮起潮落的對話中等待著，每一塊礁石都像個參禪的出家人，究竟哪一塊石頭是當年迎迓鑒真和尚登臨此岸的護法者?究竟哪一塊石頭又將是再次登臨者的福祉?

那些或被層層海波淹沒，或被陣陣驚濤撞擊的一塊塊礁石，更仿佛像一卷卷經文，一冊冊史籍，一軸軸丹青，在這并不寬闊也不綿長的沙灘上留下了布道者的寂寞與得道者的頂禮，時間已經逝去了一千多年，真不知它們悟到了些什么。

據史料記載，鑒真法師在南山登陸后，曾在南山建寺，并在此地傳經布道一年半之久，傳說是得了南海觀音的護持，終于第六次東渡日本獲得成功。

無獨有偶，日本著名遣唐僧空海大和尚西渡求學，被臺風所擾，竟然也漂至南山，也是在此休整后，經泉州乃至長安，最終完成了遣唐使命。據說，佛家歷來視南山為福澤之地，那么到底是兩位高僧福澤了南山?抑或是南山福澤了兩位高僧?

這里是南海，人們會想到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南山真是福地。聽人說，在這里默默許個愿，只要你此后真心向善了，就沒有不靈驗的。很多朋友試了試，據說還真靈，問他們許了什么愿又都不肯講，說是告訴別人就不靈了。

傳說歸傳說，不過南山的確是長壽之鄉。據第三次全國人口普查顯示，海南省的人口平均壽命最高，而三亞市的人口平均壽命為海南之冠，南山又居三亞之首，這一帶九旬以上的壽星就有八百多人。在距小洞天不遠處的山間，就生長著那幾棵被民間廣為傳布的“壽比南山不老松”的龍血樹。據考證，這幾棵貌似松樹的龍血樹真是有幾千年的樹齡。

不知為什么，小洞天的游客非常稀少，每當黃昏時分更是人跡罕至，記得有一次到黃昏時分時竟然只剩下了我和幾位友人，當時我猛然驚覺，這也許才是最為美妙的時刻——

像事先已有了什么默契似的，朋友們各自散落在沙灘上，面向大海，欣賞著南海深處層層涌來的浪花，在完成了悟道長旅后登臨此岸的千般法相，默默不語地享受著天涯福地的黃昏。

ハρ糲褚恢Ю燭點亮了天涯的黃昏。

黃昏中低徊的云朵有如一葉孤舟，搖走了布道的僧人。

黃昏中的南海蒼茫而博大，你向遠方望久了就會自覺消失在越來越響亮的海濤聲中，居然能體會到天人合一的大境界，那一份坦然與空靈，那一份寧靜與祥和，都在這一刻忘我的境界中升騰了，這生活中的偶然似乎倒真的能在頃刻間修成正果。

好似燭光般的夕陽猶如被眼前的礁石秉持著向這福地以外的世界蹣跚走去，果然能把這天涯福地以外的世界照亮么?

我又想起了在大唐盛世時代鑒真法師與空海大和尚的東渡與西渡，又過去了一千多年了，在這個玉成了東渡與西渡的南山福地，那一次不期然所遭遇的關于終極關懷的梵語對話，我們應該如何評說?東渡者的自信與西渡者的虔誠已然成就了昨天的掌故，那場匆匆忙忙的工業化進程在把天理與人欲攪成了一團亂麻，毫不猶豫地充塞了現代人的所有空間后，才驀然想起了人類原來還擁有一方精神的家園，那當然是一方無限廣大而清幽的生存空間，卻又是一方不容易進入的精神圣殿，至少需要如當年那樣的東渡者的自信與西渡者的虔誠。我想，如果真的有打算進入精神圣殿的門徒，小洞天無疑當是一扇半掩的門扉。

據說天底下像海南這樣保持著良好的生態環境的地方已經不多了，而如南山腳下小洞天這樣的一方福地也著實令人稱奇，但愿不要讓世俗的喧囂擾亂了這一方凈土。

但愿我自己下一次不只是看到天涯福地的黃昏。

但愿天下人都能到這里享受那份在寧靜中的福地朝圣的，而無論東渡或西渡都能成功。

張江明，作家，現居海口。主要著作有詩集《旅人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