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天都在穿衣鏡前站上一會兒,看看衣服是否合身,面貌是否清潔,精神是否歡悅。這是我唯一能夠面對自己的時刻,以自己的眼睛看著自己,以自己的心思揣測自己,而不是經過外人的深淺明暗昭示什么。
這是一組高大的白衣柜,因無法穿越狹窄的走廓進入臥室,只好擺在靠門的書房里。大衣柜的一扇門上鑲嵌著一塊一人高的玻璃鏡,能把人從頭照到腳。如果我要全面地在鏡子里看到自己,則必須離開鏡子一米遠,否則鏡子里只會留下我的片面形象。
我沒有很多的衣服在鏡子里換來換去,也沒有名貴的首飾在鏡子前戴上摘下,我只有一個真實的自己映現在那里,一雙沉靜的眼,一張潔凈的臉,一個緘默的身體。通常上身是一件黑衣,下身是一條白褲,簡潔明快,一點都復雜不起來。
一個春天的午睡后醒來,亂發拂面,睡眼惺忪,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就懵里懵懂地站在了鏡子前。我很少在這種時候照鏡子:完全的放松,完全的自我,沒有挑剔,沒有警覺,仿佛剛剛被風掃過的零亂之樹。過去的我沒有了,將來的我還未存在,我猶如站在一片明晃晃的廢墟上,空洞、冰涼,像一堆肉體的碎片。隨著意識的清醒,我正在接受自己的這些碎片,它們是頹敗、冷漠、絕望和遲鈍。為什么過去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由這些碎片堆砌而成?我突然看出我的那些功業來自頹敗,熱情來自冷漠,信心來自絕望,秩序來自混亂,敏感來自遲鈍!在這個春日慵倦的寂靜的午后,鏡子幫我找到了隱蔽的敵人,并且用它外在的明亮打開了我內里的黑暗,我的心開始了全然的覺醒。
更多的時候,我總是在鏡子前整理著身上散亂的部分,使自我處于一種最佳狀態。我甚至隨手旋開音樂,想象一條絲巾、一枚鈕扣變成了輕柔曼妙的音符跳躍在我生命的表象。我喜歡上了我從沒有在鏡子里出現過的任何一種面目。我用化妝品或不同的衣飾變幻出眾多的女子,我在她們中間尋找那個能通向未知的我,尋找那個能抵達靈魂彼岸的我,雖然那個我在鏡子里可能已面目全非!也許是一個小孩,也許是一朵野花,也許是一只雨燕,但又有什么關系呢?因為我在那明亮的對面觀照過自己,并達成了永遠的默契。
我觀鏡中人,鏡中人觀我,我伸手給鏡中人,鏡中人也伸手給我,瞧,多么有趣!*7文/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