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波伊斯作品陳列館專設在達姆斯特城的黑森州自然博物館內。我專程從法蘭克福前往參觀,一小時的車路就到了。
雖說是專程,其實并無目的。像參觀所有藝術博物館一樣,我隨意地看著,而且無須準備,不帶任何知識背景,全憑感覺直觀。我不知道這個習慣是怎么形成的,大概是想維護感覺的權利吧。開始或許是懶惰,也或許是自信感覺的能力,后來漸漸有了些說法,似乎“感覺”自己真的成了“理論家”,用不著他人來越俎代庖。
反反復復看了兩個小時才離開波伊斯。他是個神秘主義者。或者我想,離開形式主義的審美沖動,藝術家靠什么在物材中發現另一類藝術的真實?
作為藝術的“裝置”不同于“靜物”的地方,正在于“裝置”應看作“行為”。呈現的雖然是行為的結果,但行為過程的中介環節并不在結果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應或明或暗地顯示著。
“裝置”分靜態和動態。“靜態裝置”難于顯示行為過程而涉嫌象征化,才有“動態裝置”出現;但是,“動態裝置”又難免流于玩具,失去觀念的空間。于是又有“錄像裝置”出現,幾乎變成了“寓言故事”。現代藝術要尋找自己的表象,以便讓確定的感性成為不確定的精神的直觀,我真不知道這個無邊的苦海是否有它安息的彼岸。
波伊斯幾乎像瘋子樣的擺弄著物材,拆解它,拼接它,特別是包扎它……我說得不對,不像瘋子,像巫師,對每一個擺弄的物材他都虔敬如神靈,他都要從盡可能簡潔的形式中顯示出應予膜拜的意義,他信!
他信,我不一定信,確切地說,波伊斯個人的裝置語言并不一定能切入到公共話語中來,何況我這樣一個外國人呢,但有兩個“裝置”鍥入了我的記憶:
a.“一把被白紗布包扎起來的刀”
b.“切開的黃油也被包扎成一把刀的模樣”
二
a、b是兩個“裝置”,不是一組“裝置”,因而兩個非連續的作品中都有一個“包扎刀”的行為和形象特別奇怪地刺激著感官。不要因為我的敘述發生哪怕一閃念的聯想:“包扎刀”,似乎就像“鑄劍為犁”,寓意“和平”。直觀現場的“裝置”大概不會有此“放馬南山”的奢望。
a“裝置”是一個過程的結果,這可以從包扎的白紗布上看出來。紗布并不自,發黃,還有暗灰色的斑痕,而且包扎得很粗糙,大概當時包扎得又急又快,決非精心之作。這是作為結果顯現著的,至少我看出來了。看不出來或隱藏著的,只能靠“據說”。朋友說:“這把刀是波伊斯專用的,一次割傷了他的手,他就把刀包扎起來,成了這件作品。”
我喜歡朋友這種簡潔陳述的中性口吻,它就像玻璃罩中陳列的作品閃著冷冷的光輝。哪個作品沒有自己的故事呢,它本來就是作品背后的黑圈,隱去的豈止是一個故事,完全可能是“危險的無限增補的關聯域”。所以陳述愈是中性愈能中立表象而敞開,把意指轉為象征轉為隱喻而透射出來。
刀把手割傷了,這是生活中常有的事,把手包起來,大家都這么做;下次又把手割傷了,還是把手包起來……永遠是這么做的。難道還有別的做法嗎,手在流血?
波伊斯當然會把手包起來,但他同時怎么又會想到要把刀包扎起來?不要刀了?不,是包扎,不是放棄,有些危險的東西是不能放棄的,麻煩就在這里。波伊斯到底怎么想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行為裝置尖銳地轉換了人的習以為常的定向思維,特別是定向感受。先不說別的,單是思維轉向的警報,就已經是二十世
紀下半葉的歷史命運;何況是“刀”!
三
所有這些都可以當作背景懸置起來,沒人介紹呢,我直面的僅僅是“物”一一“刀”,“一把被白紗布包扎起來的刀”。
“刀”,工具,破物傷人的工具。人人都可以用來生存、防衛、攻擊、改造,但也難免危及自身。
“包扎”,“用白紗布包扎”,意味著治療:刀受傷了,刀出了問題,需要治療。還更深地意味著反諷:傷人者傷己,剝奪者被剝奪。止于前者,一般治療可能導致重復,刀修好了,甚至更完善了,無非破物更深傷人更烈;止于后者,才可能突破界限而有轉換的視域。
刀,工具或手段,相對目的的有限性而言,它是可取之亦可棄之的越界律令。有兩層意思:一是“轉換”,名詞屬性,刀能干什么,你能用之,別人也能用之;二是“反彈”,動詞屬性,不僅別人可以用力如法炮制對你,就是刀仍在你手上,你破物傷人也會物極必反而傷其自身。“戰爭”、“階級斗爭”、“科學技術與生態”,莫不如是。所以,包扎刀、治療刀的問題,乃是從他律到自律、從物到人的全面審理。
可以修正前面的說法,我面對的不僅僅是物,而是一個裝置行為:“一把被人用白紗布包扎起來的刀”。如果再把這個短語中的被動式修飾語解開,即還原為一個完整而簡明的行為,那就是,“人包扎刀”。
四
“人包扎刀”,這是二戰后幾乎被苦難逼入絕境的人類首先要做的事。
“戰爭是刀”。“原子彈是刀”。“國家機器是刀”。“階級斗爭是刀”。“科學技術也是刀”……現在已經清楚,這些判斷都是中性的,首先不存在什么價值問題,性質問題,紅的就是好的,白的就是壞的,它們都一樣殺人,不僅殺無辜的人,也殺持刀者,我還特指那些殺人的操刀者也同樣落到被刀殺的普遍律令中。只有到這一步,對刀本身的反省才有可能,否則,僅僅殺無辜的他人,六百萬、八百萬、三千萬,都不過是向歷史必然性繳的一點學費而已,動不了操刀者目的理性的愛心。
上面陳列的“刀”,應作一基本的區分:可在結果的危害中權衡利弊而必須放棄的;有些是根本不能也無法放棄的。前者如“原子彈”等一類理性所不能控制的大規模殺傷武器;后者如“科學技術”等,人類再也回不到絕圣棄智的田園時代了。還有一類至少暫時不能放棄,但必須改變其功能以減少危害,如“國家機器”、“階級斗爭”,也包括“科學技術”、“意識形態”、“理想”或“理想的意識形態化”等等。所有這些區分,事實上都以“理性”自身的區分為前提。歷史上并不少見大規模動刀的事實,愛上帝也會愛得血流成河,人們可以把它叫作“巫魅”、“迷狂”。伴隨著現代性進程的“人義論”是以去魅的理性化為標志的,而且目的是“人本主義”。康德把“人是目的”當作倫理道德的絕對原則。法國大革命開創了人類歷史以平等為形式特征的自由民主主義。社會主義更是它的平等高于自由的最激進的傳揚,即把作為平等一方的“無產階級”(?)的意志和愿望不僅看作平等的絕對規定,而且推演出社會的理想模型。再以“歷史辯證法”把無產階級的意志和愿望當作“歷史必然規律”的體現,于是,觀念的理想模型不僅獲得了“科學真理性”,而且取得了“專制權力性”,完成了人類歷史上空前的“意識形態”革命與壟斷。結果是,死于“理性戰爭”下的人數已經大得嚇人,而死于“理想專制”下的人數更是成倍地大得嚇人。然而這死數還不是主要的,更嚇人的是死的方式,即動刀的方式(包括刀的樣式)。你見過“古拉格群島”嗎?……“人
義論”居然是這樣的“以理殺人”!“理性”、“意識形態”、“理想”究竟是怎樣的一把刀子啊?二十世紀人們對戰爭、納粹、日本尚有清醒的反省,但對意識形態的理想化或理想的意識形態化這把刀子的殺傷力及其殺傷方式,遠沒有清醒的認識,自紗布還沒有包扎到它的頭上來!
大概它是“紅刀子”的緣故吧。
五
人類生存的命運是兩難的。上述已經表明,許多給人以“生”的東西也正是給人以“死”的東西,“刀”不過是所有這些東西的象征。波伊斯除了“把刀包扎起來”,對“刀”的醫治從“修復”反省到“剝奪者被剝奪的自律”;他還做了一個裝置,即第一節提到的“b.切開的黃油也被包扎成一把刀的模樣”。
我對這個裝置最直觀的感覺是:“黃油記住了刀”。
可以在a的關聯下理解b,也可以獨立地理解b,但不管怎么理解,波伊斯對刀的特殊印象不能不構成共同的心理背景。
在a的關聯下,生存被打下了苦難記憶或創傷記憶的印痕,活下來是好的,但忘記意味著背叛。請注意,“忘記意味著背叛”這句名言也是一把“刀”。忘記苦難而讓制造苦難的勢力死灰復燃、卷土重來,這固然意味著背叛;但是,記住苦難而力圖報復,不是懲罰特定的苦難制造者,而是把自己變成主宰生殺予奪的權力,名為復仇、懲治、維護,實為越界而成為新苦難的制造者一一如此記住也意味著背叛。“忘記”與“背叛”必須以“苦難”為絕對尺度。
獨立地理解,或者,什么樣的生活方式是由什么樣的生活手段造成的;或者,生存是死亡威逼下的恩賜或剩余;或者,生存是一種馭刀者的能力與抗衡;或者,它干脆就是一個問題:沒有刀影的生活沒有嗎?甚至,你可以把它引申到生態危機上去一一人類這種對自然、對人自身的掠奪的生存方式歸根結底是葬送自己生存的方式……或許,所有這一切都不是,沒有重大的意義,沒有明確的目的,它不過是一次偶然的記憶沖動的符號化。
但不管怎么說,刀的陰影籠罩著!波伊斯的經歷擺脫不了它,自有文字記載以來的人類經歷也擺脫不了它一一對一個藝術裝置來說,這足夠了。
波伊斯是經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人(他是猶太人?),我是經過“文革”的人(我是中國人),我們之后的年輕人,沒有挨刀的經歷,是否對波伊斯的這兩個裝置視而不見?
讓波伊斯死去吧。見鬼,波伊斯可能永遠活著,像一個警戒的象征。
張志揚,學者,現居海口。主要著作有《缺席的權利》、《瀆神的節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