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曉寧 官晉東
在能不能“一稿多投”的問題上,作者和媒體的認識也許永遠是矛盾的。近日,全國首例因作者“一稿多投”而被雜志列入“黑名單”、從而引發的名譽權糾紛,經過昆明市五華區法院一審和昆明市中級法院二審,終于在春城5月明媚的陽光里畫上了句號。然而,對于“一稿多投”這個當今文壇和新聞界普遍存在、法律性質尚存爭議的問題,值得深入探討和思考。
“黑名單”上的人
四川資陽市公安局民警杜先福是這起名譽侵權案的原告。年過四十的他長期從事法制宣傳工作,發表了大量案例紀實作品。1998年4月,共青團云南省委主辦的《青年與社會》雜志第四期刊登了杜先福采寫的案例紀實作品《一個被騙警官的自述》(參見本刊1999年第3期《用“投稿”捉騙子》)。1999年1月,《青年與社會》在當年第一期雜志上以“本刊記者”的名義刊發了特稿《不受<青年與社會>歡迎的人》,并在文章的左側列出了一份“黑名單”,而杜先福的名字和聯系地址赫然在內。這篇特稿寫道:“鑒于‘多產子的現象越演越烈,幾成泛濫之勢,給讀者造成了極大損害,讀者對此深惡痛絕。本刊為響應‘只生一個好的國策并對讀者負責,消除‘一胎多子、‘借腹生子者造成的不良影響,決定對其進行‘封殺,以儆效尤。本刊特列出黑名單,對其稿件一律不予采用,并在今后不定期把新發現的‘一胎多子和‘借腹生子者推到讀者面前。”“黑名單”中羅列了20位相關的作者姓名和聯系地址,第20位以后,則載明了這樣的字樣:“以下縣市及工作室的來稿多屬一稿多投”,并在其后列舉了四川萬縣、江蘇大豐等縣市及工作室。而杜先福名列“黑名單”第七名。
對此,杜先福感到“暈頭轉向繼而怒火中燒”,他發表在成都《商務早報》上的《我咋上了黑名單》一文談及:“前不久,我在一篇文章里批評成都某報的一名‘打工記者杜撰新聞稿,沒想到那位先生卻來信反唇相譏,說他雖然杜撰,但卻不像我被《青年與社會》列入了‘黑名單。我莫名其妙,十分震驚。”于是,杜先福找來了1999年第一期《青年與社會》雜志,“仔細研讀了《青年與社會》就‘黑名單之‘黑而作的說明文章,該文把剽竊和一稿多投相提并論,‘黑名單的排名也統而列之。這就讓人覺得,凡所列的名單均有剽竊之嫌,而剽竊正如該文所說是一種偷盜行為,杜先福在‘黑名單上,當然有剽竊之嫌、偷盜之恥。”
自負辛勤筆耕三十年,以“寫作為最大和唯一追求”、筆下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絕對真實”的杜先福感到“不能忍受《青年與社會》如此惡意傷人”。1999年5月,杜先福打點行裝,直奔昆明,向昆明市五華區法院遞交了訴狀,以侵犯名譽權為由,與《青年與社會》雜志對簿公堂。
“一稿多投”惹的禍
杜先福究竟為什么被《青年與社會》雜志列上“黑名單”呢?《青年與社會》解釋說:他們的雜志在發表了杜先福的文章后,在深圳的《街道》月刊1998年第3期上看到了同樣署名杜先福的文章《一個警官和一組騙子的電話號碼》,這篇文章除了標題和個別文字與《青年與社會》刊登的《一個警官的自述》不同外,其他完全一致。這說明杜先福是一稿多投。雜志把這類人列入“黑名單”,是為了維護自身的合法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而在《青年與社會》雜志刊頭下方,就有這樣一個聲明:“本刊來稿文責自負,一律不退不查,敬請作者自留底稿。投稿3個月不見采用或通知,可自行處理。凡一稿多投者一經發現,拒付稿酬。”而杜先福對“一稿多投”的態度非常坦然。他認為:首先,一稿多投并非為法律所禁止;其次,一稿多投能提高稿件的使用價值,減少資源的浪費,也是防止剽竊和抄襲的最好手段;再者,杜先福否認曾向《青年與社會》投過稿。
他感到氣憤的是,《青年與社會》將他的名字和剽竊、編造者列在一起,并配以特稿,大加討伐,從而使讀者誤以為杜先福就是剽竊、抄襲者。杜先福說,“黑名單”登出后,很快被多家雜志轉載,在社會上造成了很大影響,他的稿件也因此被一些不知情的刊物拒絕,很多報紙、雜志和讀者來信、打電話責問他是不是一貫剽竊他人文章和胡編亂造,對他的人格表示懷疑和鄙視,造成了他精神上的極大痛苦。而他的代理人則從法律的角度,指出雜志社單方聲明“投稿3個月不見采用或通知,可自行處理”的內容違法。因為我國《著作權法》32條有規定:向雜志投稿的,著作權人自稿件發出之日起30日內,未收到雜志社通知刊登的,可以將同一作品向其他刊物投稿。由此可見,法定的期限是30日,雜志社擅自延伸到3個月,明顯違反了法律規定。
在杜先福起訴雜志社一個月以后,《青年與社會》雜志也向法院提起反訴,稱杜先福也侵犯了雜志的名譽權。理由是:正是由于杜先福的一稿多投,給雜志的聲望造成了影響,一些讀者紛紛致函詢問雜志社是否轉載他刊文章,又不注明出處。而杜先福明知一稿多投為新聞道德所不容,還積極實施這一行為,致使雜志的聲譽受損,也應承擔侵犯名譽權的責任。
本案雙方當事人處處針鋒相對,雙方提出的訴訟請求也互不相讓。杜先福的訴訟請求是要求雜志公開道歉,并賠償經濟、精神損失10萬元;而雜志社的反訴請求則是要求杜先福對其一稿多投的行為公開賠禮道歉;賠償名譽損失費10萬元。
一審判決:不能把一稿多投混同剽竊、抄襲論
1999年7月,該案在昆明市五華區人民法院開庭審理。
法庭上,《青年與社會》雜志拿出了杜先福寄給他們的《一個被騙警官的自述》一文的原稿和1998年第3期《街道》雜志。這篇原稿上寫有“屬實1998、1、16”的字樣,并加蓋有四川省資陽市公安局印章,作者的署名為杜先福,說明杜先福向他們投過稿。而1998年第3期的《街道》也登過杜先福的《一個警官和一組騙子的電話號碼》一文,說明杜先福確實一稿多投了。而杜先福則堅持沒有向《青年與社會》投過稿,也從未收到過該雜志的采用通知和稿酬。反之,他列舉了特稿《不受Ι青年與社會Λ歡迎的人》一文中“剽竊和一稿多投是一件恥辱的事”、“現如今的文人們忘卻了祖訓,干起了見不得人的丑事”等文字,認為侮辱了他的人格。
根據雙方當事人的訴訟請求、理由和證據情況,五華區人民法院依法作出一審民事判決。該院認為:杜先福確有一稿多投的行為,但《青年與社會》雜志以“黑名單”和特稿《不受Ι青年與社會Λ歡迎的人》的形式,將杜先福列入“黑名單”第七位,同時又在“黑名單”第20位后載明“以下縣市及工作室多為一稿多投”的字樣,這會使讀者認為杜先福是剽竊、抄襲者。《青年與社會》又不能證實杜先福有剽竊、抄襲的行為,則表明雜志所刊載的這部分內容失實。杜先福雖有一稿多投的行為,但雜志將一稿多投視為剽竊、抄襲行為予以批評、譴責也是不妥的,而且在批評文章中使用了過激言詞,有侮辱他人人格的內容,而《青年與社會》通過雜志這種媒體對此進行了傳播,在一定范圍內給杜先福的名譽造成了影響,故雜志社侵犯杜先福名譽權的事實成立。
而對于《青年與社會》的反訴請求,該院認為:根據《著作權法》的規定,向雜志投稿的,著作權人自稿件發出之日起30日內,未收到雜志社通知刊登的,可以將同一作品向其他雜志社投稿,在本案中,杜先福和《青年與社會》雜志都沒有向法庭提交投稿和收稿的時間證明。只能推定杜先福是在1998年1月16日后向《青年與社會》投稿的,在投稿后杜又未收到稿件采用通知書,因此他再向其他刊物投稿的行為沒有過錯。因此,《青年與社會》反訴杜先福的一稿多投行為侵犯了雜志的名譽權的主張不成立。
為此,五華區法院一審判決:1、由《青年與社會》雜志在本判決生效后在《中國青年》雜志及《青年與社會》雜志上刊登文章,公開向杜先福賠禮道歉,恢復名譽,消除影響。2、由《青年與社會》雜志社在判決生效后一次性賠償杜先福經濟損失20000元,精神損失5000元。3、駁回《青年與社會》雜志社的反訴請求。
宣判后,《青年與社會》雜志不服,他們向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遞交了上訴狀。
二審:雜志社沒有失實
二審中,《青年與社會》雜志堅持認為:杜先福一稿多投違反了著作權法的規定,是違法行為,而雜志將杜的這種違法行為公之于眾并不構成侵權。雜志刊載的“黑名單”和特稿將杜先福列入其中的方式是合理合法的,其中不僅包括一稿多投者,也有剽竊、抄襲者,而對杜先福的譴責僅指他的一稿多投行為,而杜先福主觀理解為“把他作為剽竊抄襲者批評”是沒有依據的。
針對《青年與社會》雜志的上訴,杜先福也提出了一個新的觀點,即他所撰寫的《一個被騙警官的自述》是時事新聞作品,不屬著作權法調整的范圍,本來就可以一稿多投,根本談不上違法。
根據雙方當事人的主張,昆明中級法院首先明確了杜先福作品的性質。法院認為:時事新聞是指報紙、期刊、電臺、電視臺等傳播媒介報道的單純事實消息。依照《著作權法》的規定,時事新聞不屬于《著作權法》調整的范圍。而杜先福所撰寫的《一個被騙警官的自述》雖然寫的是真人真事,但在行文中有文學修飾語言和作者本人的感情色彩,有大量的描述和論述,是一篇文學作品,而非時事新聞,應屬于著作權法調整的范圍。
在對于是否侵犯名譽權的問題上,二審法院認為:原審法院認定事實正確,但適用法律不當。昆明市中級法院在所作出的終審判決中這樣寫道:《青年與社會》刊載“黑名單”和特稿是對杜先福一稿多投行為的正常批評。從客觀上來看,杜先福確有一稿多投的行為,“黑名單”及特稿的內容并沒有失實,也沒有侮辱、誹謗的情節。從侵犯名譽權來說,被侵權的對象必須是明確的、具體的、特定的。本案中的特稿《不受Ι青年與社會Λ歡迎的人》并未在行文中特指“黑名單”中的某一個人和單位,而是對文學界一些不道德行為的批評。“黑名單”本身是《青年與社會》雜志對所列人員和單位的一種態度,并沒有捏造事實對所列人員進行誹謗、侮辱。因此《青年與社會》雜志社刊登“黑名單”和特稿的行為并不構成對杜先福的名譽侵權。而對于杜先福在一審中賴以勝訴的“黑名單”及“特稿內容不明確,會使他人將其誤認為有剽竊抄襲行為”的理由,二審法院認為:“此系杜先福的主觀認識,并不代表社會公眾評價。”但二審法院也明確指出:《青年與社會》雜志作為新聞媒體,其發表的文章內容必須嚴謹,以避免造成他人誤解。對于《青年與社會》反訴杜先福侵犯名譽權的請求,昆明中院認為杜先福的行為只是違反了《著作權法》的規定,并不具備名譽侵權的構成要件,因此,《青年與社會》的反訴請求不成立。
今年5月,昆明市中級法院在昆明向各方當事人進行了終審宣判。終審判決為:撤銷五華區法院一審判決;駁回杜先福的訴訟請求;駁回《青年與社會》雜志社的反訴請求。一、二審本訴的訴訟費由杜先福負擔,反訴的訴訟費由《青年與社會》承擔。
單薄的法律調整和復雜的社會現實
打了整整一年的“一稿多投”名譽權官司終于落下了帷幕。就個案而言,是否構成名譽侵權是關鍵。而就案件背后的社會問題,如何看待“一稿多投”更加引人深思。
實際上,“一稿多投”的確是一個在立法上和社會生活中亟待明確的問題。近年來隨著人們對資訊要求的增加,報刊尤其是社會生活類的報刊發展迅猛,刊登的內容包含了大量反映世態民情的紀實作品,由于這類作品有著強烈的社會性、公眾性的特點,形成了媒體愛炒、讀者愛看的格局,由此,大批社會紀實作品應運而生。這些作品是目前最為集中的“一稿多投”的對象。就性質而言,這類作品介于時事新聞和文學作品之間,但法律不可能對這類作品單獨設立一個特別空間。我國《著作權法》只有對時事新聞和文學作品的劃分,前者不受著作權法調整,作為公共信息,當然可以廣泛傳播。而后者是著作權法保護的對象,既然享有了權利,也會帶了相應的義務。
立法上,我國《著作權法》對“一稿多投”的規定只有一個條文,也就是該法第32條,即“著作權人向報社、雜志社投稿的,自稿件發出之日起十五日內未收到報社通知決定刊登的,或自稿件發出之日起三十日內未收到雜志社通知決定刊登的,可以將同一作品向其他報社、雜志社投稿。雙方另有約定的除外。”
從這一規定看,著作權法是不鼓勵“一稿多投”的,但在一定條件下允許對這種情況發生。這就是時間上的限制,也即向報紙投稿15天內,雜志30天內,沒有收到報紙、雜志采用通知的,作者可以另行投稿。那么基于這一條款,作者的義務就是在首次投稿后必須在未收到采用通知的狀態下等滿15天或30天。而報紙、雜志的義務則是必須在同樣的時間內給作者發采用通知。但這一關于時間的規定,在實踐中的操作性又如何呢?
從媒體方面來看,現在的報刊大多還沒有樹立給作者發采用通知的意識,而且有的報紙、雜志為了爭稿源、擴大發行量,也不在乎作者是否一稿多投。尤其是一些社會新聞類的報紙、雜志,其本身的時效性也很強。對投去的稿件,用了就用了,不用就不用,也沒有想到給作者發通知。而現實中,往往有這種情況,作者在法定的時間限制內沒有收到采用通知,已另行給他刊投稿,后來才發現,首次投過稿的報刊又給登了,這不是又造成事實上的“一稿多投”了嗎?同時,讓媒體來把握這個法定的15天、30天也很困難,因為這個時間是從作者發稿之日起算的,以一定期限內作者是否收到采用通知為條件,而且“一稿多投”必然涉及其他的媒體,作者向其他媒體投稿的時間如何,很難被第三方掌握。這就造成發生糾紛時,媒體很難就“時間”問題作出有利于自己一方的舉證。在前文所述的案件中就有這樣的情況,《青年與社會》對杜先福給己方雜志投稿的時間可以舉證證實,但對杜先福又給《街道》雜志投稿的時間就很難掌握了。
同樣,代表作者利益的一方也在抱怨:著作權法關于投稿的時間限制對作者來說太長太苛刻了。特別是那些紀實作品,本身就與小說、詩歌等文學作品不一樣的,這些稿件大多是介于時事新聞和文學作品之間的紀實、通訊。就作品而言,它更多的是新聞性、時效性而非文學性。拿到出版社出版發行吧,它還遠不夠格,投給報刊又有時間限制。這就給創作這些作品的人帶來了一種尷尬。如果按照著作權法規定的報紙15天、雜志30天的時間限制,這作品如果被首次投稿的媒介采用尚可,如沒有被采用,再次投稿又需得等十天半月,到那時這些作品還有什么時效可言,早成明日黃花了。
其實,作者之所以“一稿多投”,綜合起來不外乎三方面的原因,一是提高作品被采用的概率,二是最大范圍獲酬,三是擴大作品影響力。實際上《著作權法》第32條第二款賦予了作者轉載的權利,從某種意義上講,已經實現了上述后兩方面利益。這一條款是這樣表述的:“作品刊登后,除著作權人聲明不得轉載、摘編的外,其他報刊可以轉載或者作為文摘、資料刊登,但應當按照規定向著作權人支付報酬。”也就是說,允不允許轉載是作者的權利,除作者聲明不得轉載、摘編的外,報刊可以轉載,并必須為此付酬。這屬于為了保證知識的傳播和資源的利用,著作權法規定的法定許可的范圍。但實踐中,轉載者付酬一直是一個難以兌現的問題。根據我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的規定,作者地址不明的,轉載者應將稿酬寄送國家版權局指定專門稿酬管理機構,由該機構轉交給作者。但這一制度至今仍沒有完善地運作起來。如果轉載付酬的問題能夠真正兌現的話,“一稿多投”的現象可能會大大減少。
法律的調整不可能面面俱到,而社會生活總是在實踐中摸索前進。沒有哪家雜志不想要專稿、好稿,沒有哪個作者不想在擴大作品影響力的同時獲得更高的報酬。為了解決這個矛盾,現在有的報刊采取提高稿酬吸引獨家專稿的辦法。對好稿、特稿,許諾開給高出一般標準幾倍以上的稿酬,但同時也和作者約定,不可將該稿再另投他人。作者膽敢“一稿多投”,就是違反法律規定和雙方約定,非但拿不到高額稿酬,還得賠償損失。這樣去“一稿多投”反而得不償失,“一稿一投”自然也就有了保障。在法律調整的大框架下,輔之以“雙方約定”這一民事活動的基本游戲規則,也許,這樣的做法更符合市場經濟的競爭和發展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