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榷
拜讀劉朝先生的《記者,你為何事先不報告?》一文,如鯁在喉,一吐為快。作者認為,記者在獲知電白縣和嘉禾縣有人企圖在高考中舞弊的消息后,不應該為“作一篇‘石破驚天的獨家新聞”而暗中調查采訪,應該“及時地向有關單位通報,并督促有關部門采取有力措施,杜絕這種情況發生”。字里行間,似乎記者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在大家一致譴責高考舞弊的卑劣行徑、要求追究責任的時候,忽然提出這樣的見解,誠可謂“人醉我醒”。持“事先報告”論者恐怕還頗有人在。
這種見解看起來很深刻,別具慧眼,可惜沒有仔細為記者著想。記者得到舉報,總不能輕易相信,總得去調查核實一下吧?結果發現,考場中的作弊行為堂而皇之,監考人員視若罔聞,舞弊現象大面積存在。以常識推斷,倘若背后沒有一定的勢力,這種觸目驚心的事情能出現嗎?目前,腐敗仍烈。被查處的案件,涉案人員多是上下勾結,大有抱團成伙之勢。媒體要進行輿論監督,十分困難。往往是擊首而尾至,擊尾而首至,反應極快。有鑒于此,記者為了避免打草驚蛇,防止反被傷害,只得暗中采訪,以求取得無可辯駁的證據。而事后上級部門派遣的調查組的調查結果,證實記者當初的暗訪和顧忌并非多余:
廣東電白的高考舞弊,除了當事者,“案件的領導責任也已查清,主要是電白縣主管教育的領導和教育部門弄虛作假,嚴重官僚主義,玩忽職守。目前要追究領導責任的就有15人,其中有3人還要被追究刑事責任”(見2000年8月10日《人民日報》)。湖南嘉禾的高考舞弊,“郴州市委、市政府報請湖南省紀委、省監察廳批準,決定撤銷嘉禾縣副縣長莫仲齊行政職務。給予嘉禾縣教育局局長雷柏成留黨察看、撤銷教育局局長職務處分。給予嘉禾縣教育局副局長胡平順開除黨籍、撤銷教育局副局長職務處分……”(見2000年7月22日《文匯報》)。
我之所以不憚其煩地引用這兩案的最后調查結論和處理結果,就是想要說明一個問題:舞弊的現象在下面,舞弊的根子在上面。在這種情況下,你要記者去向地方有關部門通報有人企圖高考舞弊的消息,豈不是“悟空筋斗仍在如來掌上”?也許有人會說,這樣至少可以制止舞弊事件的發生。
這個推斷我當然應該相信。但是如果手中沒有充分的證據,當地有關部門反問“你有什么根據”,則記者何以處之?關于電白縣的舞弊,其實上面并非沒有覺察,據廣東省教育廳考試中心負責人說,“早在去年和今年6月份,有關部門就曾對BP機舞弊現象進行過調查,但苦于找不到有效證據而無法采取行動”(2000年7月11日《新快報》)。所以貿然通報,弄得不好,還會被告上法庭,說你敗壞了當地的聲譽。此其一。
其二,你去反映,正好告在他們一伙的手中,客觀上倒成為通風報信,給了他們一個提醒。這樣,他們可以上下其手,統一口徑,掩劣跡于前,造假象于后。舞弊行為更加隱蔽,防范監督的措施更加嚴密,從而大大增加了日后調查取證的困難。廣東省有關部門的負責人說,“從目前情況來看,當地(指電白)公安部門雖然抓獲了幾個人,也審訊過舞弊的有關人和事,但是我們認為整個案件的關鍵問題仍未有突破”(2000年7月12日《羊城晚報》)。在已有確鑿證據的前提下,上級部門的深入查處尚且還這樣困難,遑論其他?
在那盤根錯節的舞弊案關系中,為了應付外界的輿論或上級部門的過問,他們很可能會“丟卒保車”,拋出幾個具體作案的小嘍羅,懲辦一下,使原本可能被挖出來的根子埋得更深、更隱蔽。廣東省有關部門負責人曾抱怨,“事件(指電白舞弊案)發生了這么長時間,這些關鍵人物仍未抓獲破案,我們多次向當地政府和公安部門提出交涉,但仍未引起足夠的重視”(2000年7月12日《羊城晚報》)。養癰遺患,莫此為甚。是為三。
這樣看來,記者只得拱手稱抱歉,“事先不報告”了。在掌握了如山鐵證的基礎上,將這些舞弊的內幕如實地公之于世,促使有關主管部門加入調查,把處在幕后的嘉禾縣的副縣長、局長們一個個地牽了出來。電白縣的舞弊,“領導有責任”的結論也已出來,可惜究竟是何等人物,何等面目,尚在朦朧中。不過,無論怎么說,電白和嘉禾兩縣考試舞弊的根子至少已經挖到了縣老爺一級,總是令人欣慰的。而這一切成果,恰恰是記者“事先不報告”所取得的。
當然也有論者為那些沒有作弊的考生受到連累而惋惜,我對此也深表同情。不過這個被連累的責任不能算在揭露舞弊事件的記者身上。對沒有作弊的考生怎么處理,電白、嘉禾兩縣的考場今后應否取消,這本是另外一個問題。處置的恰當與否,均與舞弊事件的揭露無關。即使有說責任,也只有算在那些幕前幕后操縱這場高考丑劇的人的頭上最為合理。這是明白不過的事。
可見,主張記者“事先報告”的人,恕我說句言重的話,倘非對當前腐敗現象的嚴重程度缺乏足夠的認識和估計,那就是想轉移人們的視線和注意力。不是已經有人對記者大為不滿嗎?嘉禾縣高考舞弊的事被揭露后,“也有一些領導干部、教師不以為然。嘉禾縣一中一位教師忿忿地對記者說:‘既然是為了促進工作,電視臺記者既然知道有發生舞弊,為什么不立即告訴當地政府采取措施?就好像一只滿載旅客的航船,你記者發現船漏水,不報告。等到船沉沒了,你才報告!報道舞弊案的電視臺記者的目的有問題!”(見2000年7月22日《文匯報》)。
其中“航船漏水”的比喻似是而非,尤其能蠱惑人心。“事先報告”論恐怕正是從此而來,故不得不辨之。眾所周知,航船漏水之所以導致沉沒,通常是因為船上的人(深知船漏的危險性而不愿它發生)都不知情,等到發現,為時已晚。高考舞弊則不然,行使者與縱容者并非不知這種舞弊的嚴重社會后果,能夠預見危害,卻為私利而聽任危害的發生,這就是“故意”。誠如報道中所云,“是一起有組織有預謀的極其惡劣的舞弊事件”。可見兩者的性質根本沒有相通之處。記者暗訪取證,報道揭露,正是要防止電白、嘉禾這兩條已經漏水的“航船”徹底沉沒。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記者這樣做,倒是對那些已經陷在泥淖里的人的最切實的教育與挽救(因為他們現在只是被“開除黨籍”、“撤銷職務”,還沒有到要“坐板房”、“掉腦袋”的噬臍莫及的地步)。記者為了維護社會的公正,冒著風險,備嘗艱辛,這不正是記者的職業道德和社會責任心的具體體現么?
其實,對記者社會責任心的關注,原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然而倘若用這樣的例子來討論,恐怕一開始就犯了論據選擇上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