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957年的早春天氣
1957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
2月27日下午3時,章乃器到中南海懷仁堂出席最高國務會議第十一次擴大會議,到京準備參加全國政協二屆三次會議的政協委員們,也全體列席。毛澤東主席在會上發表了題為“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著名講話,會議開至晚7時方散。毛主席在講話中談笑風生,縱論古今,特別是他談到階級的消滅和如何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方法,其理想和人格的魅力給1800多位與會者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當人們在夜幕中離開燈火輝煌的懷仁堂時,一股溫馨的暖流開始從這個中國的政治中心流向全國。
4月27日,中共中央發布《關于整風運動的指示》,歡迎黨外人士幫助黨整風,提出應該放手鼓勵批評,堅決執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原則。30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約集各民主黨派負責人座談,請他們幫助共產黨整風。毛說:現在是新時代和新任務,階級斗爭結束,向自然界宣戰。在此次會議上,他表示自己不準備連任國家主席,并允許透露消息。
為發動黨外人士幫助黨整風,中共有關部門5月間在北京分別召開了民主人士座談會和工商界人士座談會,前者開了13次,后者開了25次。在這些會上,不少人對黨的工作中存在的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當時稱為“三害”)提出了大量的批評意見。
章乃器一直是主張獨立思考的,在斯大林個人崇拜的錯誤被披露之后,他就開始思考體制內部一些封建性的弊端。整風開始前,他在4月15日的一次發言中,提出要防止教條主義和個人崇拜。他認為:“思想改造工作要做得自然一點,不能粗暴,不要神秘,不要僅僅喊沒有內容的、抽象的口號,不要神化任何個人。大家都是人,沒有哪個人是神,包括毛主席在內。毛主席就一貫反對把他神化起來……不僅個人不能神化,任何階級和集體也不能神化,因為階級和集體都是人組成的。”他還說:“革命領袖有時為革命辯護講的話,就不能機械地用來指導今天的革命工作”,并舉出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革命不是繪畫繡花”,和《論人民民主專政》中“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兩句話為例,指出這些話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是適用的;但“現在生產建設有些工作細致些,尤甚于繡花”;在革命勝利后對反革命分子的改造中,“也不是采取殘酷手段,而是采用革命人道主義的”。
當時,章乃器的主要精力放在糧食部的工作上,計算糧、油的全國社會平衡,準備在即將召開的一屆人大第三次全體會議上發言。他還在部內召集了幾次會議,討論適當放寬北京市周圍的糧食統銷指標和改進糧油特殊供應的辦法,以阻塞漏洞,防止發生“大民主”一類的不安定情況。由于工作繁忙,他在整風期間只參加了三次鳴放座談會。
在鳴放中,非黨人士普遍反映“有職無權”。在5月8日的民主人士座談會上,章乃器提出:要解決有職有權問題,必須克服宗派主義思想。現在有一部分黨員,黨內一個是非,黨外一個是非,把“黨黨相護”當做黨性。有人批評了黨,明明意見是對的,黨員也不承認。有人提的意見盡管是符合黨的政策的,但是只要黨員負責同志一搖頭,非黨員要堅持意見也是很困難的。講到這里,他聲明說:不過,我是有職有權的。在糧食部里,黨組和我的關系是正常的,黨組管政治思想領導,我管行政領導,黨組和我有了分歧意見,要能說服我,我才同意。但是我這個有職有權,是斗爭得來的。現在,可以說,經過斗爭達到了團結的目的。
章乃器還對《人民日報》4月22日的一篇社論提出了批評。他認為,社論中說工商界要進行“脫胎換骨”的改造的提法不妥,“照道教的說法,脫胎是脫凡胎,換骨是換仙骨。現在工商界已經過了五關(戰爭關、土地改革關、抗美援朝關、五反關、社會主義關),就是說,脫胎換骨的改造,也已經改造過了,如果還要脫胎換骨,只能使工商界增加無窮的憂慮,如何能不消極自卑?”
次日一早,章乃器打開《人民日報》,發現自己昨天的發言赫然刊載其上。這天他再度參加座談會時,向中共中央統戰部長李維漢說,我認為會議是內部會議,內容是不發表的,發表了我覺得有點意外,我怕會影響大家發言的積極性。李維漢解釋說,以后發表與否,聽各人自便;但發表了,對推動全國的運動有好處。
12日他出席了工商界人士座談會,但只作了簡短發言,鼓勵大家暢所欲言。13日他因為有事,沒有參加民主人士座談會。只送去一篇題為《從“墻”和“溝”的思想基礎說起》的書面發言,并附一函給李維漢說:稿子是“信筆直書”的,草率的,也是坦率的;要不要發表,請領導同志掌握,我并無顧慮。這篇書面發言也于次日見報。
此前已有不少人士指出,黨與非黨之間存在著“墻”與“溝”,于是有黨的領導人提出要“拆墻填溝”,開誠相見。章乃器在這篇書面發言中提出,斯大林所說的“我們共產黨員是具有特種性格的人。我們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這句話,是不科學的,容易引起誤解,可能有不少非黨人士便以特殊的眼光看待黨員,某些修養不夠的黨員,也就不免以特殊自居了。這樣,這一句話自然也就成為“墻”和“溝”的一種思想基礎了,還有很值得注意的一點:一千二百多萬黨員,只要有1%的黨員犯錯誤,絕對數字就是十二萬多人。這么多人在領導地位上犯錯誤,對國家和人民就會造成巨大的損害。
他還批評了“以黨代政”的現象,指出,不少黨員對國家機構的作用還沒有足夠的認識。不但國家行政機構的作用沒有被足夠地運用,國家的權力機構也沒有被足夠地重視——縣以下人民代表大會開會不正常和不充實的情況是嚴重的。他主張:黨組織有如戲劇的編導,其他國家機構有如演員、藝術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編導一般不必自己上前臺,更不應代替其他人員。這樣,黨組織可以使自己的頭腦更加清醒,領導更加全面,而且更加主動。
章乃器還談到了民主黨派內的宗派問題,并批評統戰部說:“統戰部處理的方法,是強調集中的一面,放松了民主的一面;扶植某一個派別,壓服其他意見不同的分子或派別,而沒有堅持講清道理、明辨是非。因而助長了一些獨裁作風和家長作風。自然也就助長了宗派活動。”“統戰部對人的鑒別往往采取簡單化的方式,沒有深刻認識到非黨人士性格的十分復雜,也沒有認識到舊社會遺留的虛偽作風和名位思想仍然在某些人物中嚴重地存在著。加上畫圈子而圈子不大,多少不免偏聽偏信;奔走殷勤的便算是靠攏黨,否則即使忠心耿耿,埋頭苦干,為貫徹黨的方針而努力,也難免會被置于異己分子之列。”“唯唯諾諾隨聲附和,容易對待的,便算忠實;喜歡提意見,而又堅持自己的主張的總不免感到麻煩,便作為‘鬧獨立性’。這就是為什么黨一再提出反對個人崇拜,提出不要無原則地捧場,而個人崇拜和無原則的捧場仍然存在;黨再三要求聽到不同的意見,而不同的意見總難充分發揮。”
十二、毛澤東深夜召見兩大老
1957年5月20日凌晨,章乃器寫完了《關于民族資產階級的兩面性的問題》一文,這是《工商界》月刊指定的題目,為了趕在6月10日刊出,他不得不熬夜趕寫。自從聽了毛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上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講話以后,他感到心情很舒暢,這一夜他在案頭直抒己見,一揮而就。
章乃器不可能知道,此時毛澤東正在寫《事情正在起變化》。這篇文章中有一段后來很著名的話:“大量的反動的烏煙瘴氣的言論為什么允許登在報上,這是為了讓人民見識這些毒草、毒氣,以便鋤掉它,滅掉它。”他也不可能知道,一些領悟了戰略意圖的黨內領導,這兩天正忙不迭地給某些黨外朋友暗中打招呼,勸他們免開尊口,免得日后吃罪不起。李維漢在談到工商界人士座談會上的情況時回憶說:“這時,中央要反右的方針在我腦子里已經清楚了。當時胡子嬰從西北視察回來,在會上講了上海一批工廠搬遷西北,辦得不好。黃炎培從外地考察回來,也講了一篇類似的話。我看到如果讓他這樣講下去,將來要劃為右派不好辦,就宣布休息,請孫起孟去做黃炎培的工作,保護了他。”可能是由于章乃器一再批評統戰部,他沒有給章打招呼。
章乃器更不可能知道,5月30日,毛澤東又在一篇署名“小雅”的文章上作了批示。這篇題為《關于“特殊材料制成的”——和章乃器先生商榷》的文章,發表于前一天的《新聞日報》,對他5月14日在《人民日報》發表的《從“墻”和“溝”的思想基礎說起》一文提出反駁。毛澤東批道:
喬木同志:
此篇似可轉載,何時轉載適宜,請你和報館商量一下。
毛五月卅日
這篇文章在6月8日與作為反右第一炮的社論《這是為什么?》一文同時在《人民日報》發表。
5月31日,章乃器出席民建中央召開的工商改造輔導工作座談會,并即席發言。由于兩報發表的新聞都很簡略,而且內容也互不一致,他只好再度開夜車將發言的大意整理成文,加上《關于工商改造輔導工作的幾個問題》的標題,于6月3日送交《大公報》編輯部。
在這兩篇文章里,他回顧了不同歷史時期工人階級與民族資產階級的關系。他認為:階級必須最后消滅,但人是可以改造的。從這點來看,階級本質與人的階級特性是有所不同的。資產階級的本質——剝削,的確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當封建社會孕育資產階級的時候,就遺傳給它以剝削的本質。資產階級分子——資本家的階級特性卻并不是“與生俱來,至死方休”的。難道曾經有從娘胎里出來就一定要當資本家的人?“脫胎換骨”的提法會把改造工作神秘化起來,使人望而生畏。
他還對定息的性質發表了看法。當時經濟學界有兩種意見,一種認為定息是剩余價值,另一種認為是剝削而不是剩余價值。章乃器則提出:從整個階級來說,定息是剝削的殘余;而具體到個別的階級分子來說,定息是不勞而獲的收入。他的理由是:一、私方交出的財產,其性質已經不是剝削的資本了;二、合營企業的職工已經不是剝削的對象;三、私方人員在企業工作,已經不是剝削工人的人了;四、定息是從國家利潤中間留下的一部分給私方的,假如利潤不夠或虧損,還要從上級專業公司或交通銀行拿款子來給定息。他還談到,有些人在解放以后,為了響應政府發展生產的號召,把銀行存款提出來投入企業,過去幾年股息的收入還不如存款,今天的定息也不如存款,還要負剝削的惡名,他們心中是不服的。對于這種情況,必須區別對待。關于劃定資本家成分的問題,他指出不少職工的存款都超過兩千元,資本稍微超過兩千元就算一個資本家,似乎不夠合理。
章乃器在這兩篇文章里還嚴厲批評了教條主義和官僚主義,他認為:“假如不幸而讓教條主義在中國革命當中起主導作用,那不但是民族資產階級的不幸,也是社會主義革命的損失。”“官僚主義是比資本主義更危險的敵人。因為,資本主義已經肯定不可能在我國復辟,而官僚主義卻隨時可以在我們的思想中甚至工作中復辟。在資本主義當中,我們還可以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找出一些在生產、經營上有益的經驗和知識,為社會主義服務;而官僚主義則是‘一無是處’的糟粕。這就是為什么一個社會主義企業加上了官僚主義,效率反而不如資本主義企業的理由。”他的這些觀點在當時被扣上美化資本主義、美化剝削、攻擊黨的領導等等罪名,但我們只要看看今天不少國營企業管理混亂、經營虧損的局面,章乃器當年的批評可謂不幸而言中。
進入6月以后,形勢果然像毛澤東所預言的那樣發生了變化。先是由著名的國民黨元老何香凝老人出面,于6月2日發表書面談話說,“有極少數人對社會主義口是心非。心里向往的其實是資本主義,腦子里憧憬的是歐美式的政治,這些人我認為顯然是右派了。”這是“右派”作為一種政治新概念,首次在新中國的政治舞臺上出現。6月3日民主人士座談會結束時,毛澤東在李維漢的總結發言稿上加了一句話,說座談會上提出的批評和意見“有相當一部分是錯誤的”。
在6月5日的工商界人士座談會上,已有人開始對章乃器的言論提出指責。據黃炎培在日記中記述:當天下午四時半,周恩來總理來談中央結束鳴放的日期及對鳴放的看法等問題。夜九時半,黃被從睡夢中喚醒,緊急召往中南海頤年堂去見毛主席,工商聯主任委員陳叔通也被同時召見(不久前兩老曾聯名上書,希望毛不要辭去國家主席職務)。毛同兩老談了“鳴放中發見種種”,認為:“章乃器是和我們走兩條路的”;還談到“章伯鈞反動語”,“他和羅隆基勾結了”。毛澤東希望黃炎培回到民盟去,但黃回答說“走不進”。三人談話持續到十二時二十分方結束。
毛澤東和黃、陳的談話情況,第二天在民建、工商聯的相關人士中迅速傳開。這時,章乃器應《工商界》月刊之約撰寫的《關于民族資產階級的兩面性問題》一文尚未發表,于是有人打電話給他,要他同意提前印出來在工商界座談會上討論。6月7日,這篇文章在座談會上散發,立即成為有系統的攻擊的靶子。
十三、章乃器陷入重圍
1957年6月8日的《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表了社論《這是為什么?》。同日,中共中央下達了黨內指示——《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反右派”斗爭就從這一天正式開始。
當其他人已在冥思苦想如何逃脫劫難的時候,章乃器卻要作反批評。他在6月10日工商界座談會的書面發言中說:“在幫助黨進行整風的時候,只要是根據事實,是從團結的愿望出發,完全可以不提優點,只提缺點,這是正常的;和黨共事日久,說話不從‘擁護一番’說起,而是老老實實‘開門見山’地說,更是正常的。這都說不上什么‘脫離社會主義’或者‘脫離領導’。”他批評少數人是乘機用貶低別人來抬高自己的方法,以求對自己有利,表現“惟我獨忠”的姿態。他表示相信“整風運動是一定要進行到底的;共產黨絕不做半途而廢的事情。共產黨代表了工人階級忠誠老實的品質,是不會表面一套,里面一套的,不要怕扣帽子,更不要怕受打擊,黨是會明是非的,是非最后也一定會明的。”
在6月15日和17日民建、工商聯常委聯席會議上,他兩度與人舌戰,逐條反駁對他的批判。針對有人歪曲他的觀點,他提出:“希望大家看看我的文章。批駁一個人的文章不要不看就來批判,不要認為是毒草就不看了,不要怕毒草,毒草也要先經過化驗”。他強調:“我認為毛主席提出調動一切積極因素,提出黨整風,是個很英明的號召。過去由于有‘墻’有‘溝’,許多力量在互相防范,互相摩擦,互相戒備中抵消浪費掉了……如果在整風運動中,把‘墻’拆掉,把‘溝’填平,過去互相抵消的力量變成互相協作,共同為社會主義事業努力,我想,把社會主義事業加快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時間,是完全可能的。”
在當時的形勢之下,根本不可能有平心靜氣的說理。章乃器引經據典的辯詞,淹沒在“這是兩條路線斗爭”“你要搞資本主義”“否定黨的領導”之類的口號聲和帽子堆中。
也許是對這種無意義的對峙感到孤寂,也許是預感到被推上祭壇的命運已定,而有了“一切放下”的悟性,他在會上說了這樣的話:“有人要求民主黨派輪流執政,我是不贊成的。假如由民主黨派輪流執政,我從民建某些同志的行為來看,我是會被陷害的。”“我這人不勉強爭取做左派,但是為了革命利益也不怕別人給我戴右派的帽子。”
有了上述悟性,章乃器的態度顯得更加灑脫,仍然手持被視為他的標志的煙斗,在各種場合應付各種批判。
6月15日《光明日報》社召開緊急社務會議,批判社長章伯鈞、總編輯儲安平。該報當時是民主黨派共有的報紙,各黨派都有領導人擔任社務委員。黃炎培是社務委員,過去是常常主動出席的,這次卻臨時把開會通知書轉給了章乃器。章乃器也是社務委員,出席會議是分內之事,他坦然與會。
這時的章伯鈞、儲安平,眾人已是避之惟恐不遠,批之惟恐不痛,更不用說為他們辯護了。章乃器自己也是眾叛親離,反倒有心替他們二人說話。他說:“儲安平的言論(即《黨天下》一文),從政治來看是不能說離開了社會主義的。他的動機還是為了國家好。”“并不是說對于毛主席和周總理,就不能提意見。毛主席和周總理他們本人是歡迎提意見的。但是可以寫一封信或請派個人來談一談。”“公開發表可能傷害全黨、黨中央威信的言論,這一點,負責精神是不夠的。應當很鄭重。”
6月16日的第二次社務會議上,章乃器批評章伯鈞:“我的宗兄主要是官僚主義,宗派主義還不顯著。我看他是粗枝大葉,兼職也太多,管得太多,身兼兩個黨派的主席、副主席,又是政協、人大、交通部。也許黨務管得細。《光明日報》和國務院的事,該打屁股。”“安平向你請教,恐怕你說話是相當隨便;坦白,是好的,這恐怕給安平錯覺,助長他錯誤思想的發展……我的宗兄,你對國務會議很馬虎,很少發言,很少研究,經常遲到早退,責任心不夠。因此,你翻過來講國務會議開得不好,不發揚民主、不深入細致,我不同意”。
章乃器在發言中談了對整風的看法,他說:“我從前到外地視察,開座談會,發現有幾種人態度不正常。1.舊知識分子、舊人員;2.工商業者;3.沒有民族關系的宗教界人士。這幾種人,我常察言觀色,情緒不正常。因此,我感到過去幾次大運動,是必需的,但遺留下來的副作用,是嚴重的。這次整風中發現,有許多人已往看來庸庸碌碌,這次大鳴大放,發表的意見從理論到業務,頭頭是道,天才都發展出來了,我非常高興。”
對于這次運動中的人際關系,他另有一番高論:“據我同醫院接觸,有兩種病人特別多,一是神經衰弱,二是血壓高。我想,在運動中,斗人者難免得這種病,被斗者更難免。所以我講,現在階級已經基本消滅,階級特性也可以說已經基本消滅,大家是一致在向人類的共性過渡。不要沒有人情味。人,不論黨與非黨、公方與私方,互信……我想,在自己的思想未通之前,應該心安理得,輕松愉快地考慮。因為問心無愧,何必驚惶?希望在整風中,批評者、被批評者都本著和風細雨的精神。”
章乃器呼喚和風細雨,迎接他的卻是雷電冰雹。6月18日,即座談會之后兩天,民建中常會撤銷了他的《光明日報》社務委員職務,19日民建、工商聯又通過決議,停止他在兩會的一切職務,一場圍剿式的大批判鋪天蓋地而來。
6月20日,民建的兩位處長奉命來家中與章乃器談話,要他作檢討。章乃器回答說:現在要我檢討,我只有反批評。但他仍表示,糧食部的業務工作我還是繼續干。我準備給國務院寫報告,要求檢查我的言論和行動,是否反對社會主義,如果反對,就解除我的糧食部長職務好了。人大、政協明年再提名選舉時,不要再提我的名。兩處長問:毛主席的文章發表了,你是否可以根據其中的精神作檢查?他回答:我覺得,我的言行沒有違背那六條標準。
兩處長所說的毛主席文章,即指毛澤東2月27日在最高國務會議上,以“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為題的講話。在前一段的批判中,不斷有人搬用講話中的內容打“語錄仗”。由于大家聽的都是錄音,記錄上不盡相同,批判中常常為此爭論不休。6月16日,這篇講話經過“整理”、“補充”后,在《人民日報》正式發表。其最主要的補充,是在原講話宣布“急風暴雨式的群眾階級斗爭已經基本結束”之后,加上了一筆“但是”,往后一大段話在此后許多年中膾炙人口,即強調階級斗爭“還是長時期的,曲折的,有時甚至是很激烈的”。章伯鈞也是聆聽過講話的當事人,本指望能靠這篇講話的內容保護一下自己,及至看到正式文本,不由得驚呼:“完了,完了,全變了!”
由于多年來不斷搞運動,歷史也變成了任人隨意涂抹的小姑娘。當章乃器“走紅”時,他的履歷可以是投身抗日救亡和民主革命,一貫反帝反封建的愛國民主人士,到了墻倒眾人推之際,便有了下列種種說法:“愛國是假的”、“他的抗日救國是為了創造向蔣賣身投靠的資本”、“勾結特務、反革命、右派分子進行陰謀活動”、“破壞土改”、“一貫違法亂紀的不法資本家”、“組織反黨小集團”,等等,等等。翻開當年的報刊,這樣的批判詞比比皆是,大多出自與章乃器共事多年的一些老友之口。有不少是歪曲章乃器原意的批判:如章乃器原話是“定息不是剝削而是不勞而獲的收入”,截去后半句就變成“定息不是剝削”,與原來的意思大不一樣。更有甚者,章乃器的一位工商界老同事,過去有困難時曾屢屢受過章乃器的恩惠與保護,此時竟糾集一些人,乘機對章乃器提起訴訟,提出資產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