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村”冤案真相》一書寫完最后一節,我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靜。鄧拓夫人丁一嵐生前交給我們的這個任務,總算有點眉目了,可以告慰她的在天之靈。
大約是1996年初春,“北京市三家村文化實業有限公司”總裁張麗娜受丁一嵐之托,約我們到丁一嵐家。丁一嵐說,收到廣東詩人熊鑒寫的紀念“三家村”的一首詩,其中有“三家當年本無村,留在人間卻有痕”兩句,她認為很好。大約受這首詩啟發,丁一嵐覺得有必要寫一本書,把“三家當年本無村”這個事實說清楚。“三家村”本來是為起一個雜文專欄的名稱而出現的。廖沫沙說:“《三家村札記》實在是一個無組織、無計劃、也無領導和指揮的三個光人、三枝禿筆桿自由而偶然地湊合起來的一個雜文專欄,如此而已。”但是這個“本無村”的專欄,在“文化大革命”中卻被判為有計劃、有組織、有領導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幫集團”。丁一嵐希望有一本書能把整個過程的事實說清楚,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我們覺得丁一嵐的想法很好,也確實需要有這樣一本書,況且,“三家村”冤案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個大冤案,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的一次文字獄。不過,要寫好這本書,難度也很大,主要是要把前因后果都說清楚,還有一定難度;其次,是資料問題,要下大功夫去發掘和搜集,而我們當時還在崗位上沒有退下來,不可能騰出很多時間來做這些工作。丁一嵐知道我們為難,就說:“考慮一下吧!這事不急。”她之所以希望這本書由我們來寫,大約是因為:其一,我們寫過《吳晗傳》,社會上反映還可以;其二,本書的作者之一蘇雙碧,很早就寫了為《海瑞罷官》、《三家村札記》平反的文章;其三,蘇雙碧在“文革”前就和鄧拓、吳晗、廖沫沙有過較多的往來,“文革”初期又因為“三家村”案受到株連,情況比較熟悉。蘇雙碧也認為這本書由他來寫義不容辭,但因為客觀條件還不太成熟,就暫時拖了下來。
1998年元旦過后,張麗娜告訴蘇雙碧:“丁阿姨很希望您能寫這本書,她有點著急,她說,如果你不寫,大概不會有人寫了。”張麗娜又說:“前幾年她也找過兩個人寫,思路都不行。”蘇雙碧聽了之后,有點內疚,覺得無論如何要騰出時間來寫這本書,盡管并沒有把握能寫好這本書,但硬著頭皮也得接受下來,并努力去寫好。2月15日,我們來到丁一嵐家。丁一嵐很高興,她談了一些設想,并說,可以把她積累的材料,比如,她搜集剪貼的全國有關紀念“三家村”主人的材料,以及香港印刷的“文革”中批判“三家村”的材料,都可以提供給我們,并要我們去采訪鄭天翔、陳海云、李筠等一些老同志。我們后來都一一照辦了。這些老同志也給我們很大的幫助。當我們后來翻閱到丁一嵐提供的這些材料時,總是心潮澎湃,一篇文章、一條消息、一首詩,凡是她能看到的,她都剪了下來,粘貼得整整齊齊。這絕不是一般的收集材料,而是對鄧拓寄托了無限的深情,對吳晗、廖沫沙有著出自內心的崇敬。在這之后,我們還對一些過去和鄧拓、吳晗、廖沫沙一起工作過的同志進行采訪,并廣泛地閱讀和搜集有關材料,做寫作前的準備工作。
在這期間,我們和丁一嵐見過幾次面,還通過多次電話,向她請教一些問題及對有關材料進行訂正,并請她代約被采訪者。在6月中旬的一次通話中,曾問及她的健康狀況。她說:“身體很不好,仍舊是每個星期兩次去醫院做透析,以此來維持生命,說不定哪一天就不行了。”聽了丁一嵐這句話,我們久久不能平靜,一種悲涼的感覺穿心而過。一種本能的反應,我們覺得有必要在本書動筆之前,根據現有材料,寫一篇有關鄧拓在“文革”初期的文章,想把我們準備寫書的思路和基調寫出來,聽聽讀者的意見,主要是聽聽丁一嵐的意見。文章寫好后,承《炎黃春秋》雜志社社長杜導正的支持,他們決定發表這篇文章,我們要求能早點發表。本來決定第十期發表,后來提前到第九期發。7月6日,我們把文章副本送給丁一嵐,想聽聽她的意見。這一天,她精神很好,聽了我們寫作的進行情況之后,又談了一些過去未曾談及的材料。她說:“鄧拓沒去過延安,第一次見到毛主席是在西柏坡。1948年6月,《晉察冀日報》和《延安報》合并為《人民日報》,鄧拓調任華北局研究室主任。中央遷到西柏坡后,鄧拓任中央政策研究室經濟組副組長,組長是陳伯達。后來彭真對鄧拓說,毛主席身邊缺秘書,希望鄧拓去,鄧拓不愿去。他對我說,‘伴君如伴虎’。我不知此事毛澤東事前知道否,兩種可能性都有,如果毛澤東知道會很不高興的。”
此后,我們還通過一兩次電話,其中一次是她向蘇雙碧了解鄧拓1960年在北京市歷史學會的講話稿,并說已經費了很大勁,只找到一份殘稿。這件事使我們很感動,作為鄧拓的夫人,丁一嵐深知鄧拓的遺著有著重要的歷史價值,她的努力,既是對中國民族文化遺產的高度重視,也表現了她對鄧拓的緬懷和深情厚意。寫到這里,使我們想起這么一件扣人心弦的事。1996年5月17日,丁一嵐在鄧拓去世三十周年時,為鄧拓、吳晗、廖沫沙以及劉仁,在八寶山舉行一個祭奠活動。參加祭奠活動的有鄧拓及劉仁、吳晗、廖沫沙的親朋好友,共一百多人。丁一嵐在鄧拓等同志的遺像前讀了她親自書寫的《祭詞》,其中讀到有關鄧拓的,有這么一段十分悲切的話:
親愛的云特,我們離別三十年了。你竭盡全力為黨工作大半生,沒想到浩劫初期就被稱為“反黨集團”的主帥,對你進行全國規模的口誅筆伐。北京市委的許多同志關心你,劉仁同志、天翔同志在烏云壓頂的形勢下到家里去看你,安慰你,勸你正確對待群眾的批判斗爭,做好檢查,將來還是黨的文化戰線上的一名戰士。很多好心的同志勸我,讓我關心照顧你,準備做好檢查,我沒有實現他們的囑托。我能勸你什么呢?讓你承認你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嗎?不能。讓你承認是被他們誣告的“叛徒”嗎?不能。讓你和當時的批判斗爭進行抵制嗎?也不能。真是無路可走啊!當我看到你蒼白的面孔,塌陷的臉頰,茶飯難咽的情況,我忍不住暗暗落淚,真是愛莫能助!我們彼此有許多話要說,但是在有人監視的情況下,我們常常只好是相對無言。5月16日咱們在臥室的走道里抱頭痛哭,你說讓我和孩子們第二天就離開你,我說不可能,我無處投奔。沒有想到5月17日深夜,也就是5月18日凌晨,你就匆匆地永遠離開了我們。你告訴淑彬姐說,你是“冤沉大海”啊!最后你給黨組織留下了六千多字的遺書,有力地駁斥了康生、江青一伙對你的誣告。你本想離開我和孩子們,就能使我們得到解脫,哪知道在十年浩劫中,我們受盡了歧視和折磨。好在你的一嵐和孩子們都堅強地、胸懷坦蕩地挺過來了。
這一段真摯、催人淚下的文字,把聽者帶進了那恐怖的、悲哀的“文化大革命”的年代,看到鄧拓、丁一嵐這對忠誠的共產黨員、中華民族優秀文化鑄造出來的楷模,這一對恩愛夫妻,是怎樣在康生、江青一伙的殘酷迫害下,面臨著生離死別的苦痛。他們可以在日寇的刺刀大炮面前沖鋒陷陣,卻無法在黨內的惡勢力面前辨明是非。他,鄧拓,一位堅強的戰士,只有以死作抗爭,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她,丁一嵐,一位堅強的戰士,面臨著內部惡勢力的摧殘,卻無能為力,只有眼巴巴看著自己最親愛的人,被迫害而死去。30年過去,丁一嵐從內心發出的肺腑之言,可以告慰鄧拓的英靈,也可以使無數讀者重溫所謂“文化大革命”的最悲慘最黑暗的一幕。
正在我們開始寫作本書的時候,最擔心的,最不愿意聽到的噩耗傳來了。9月17日上午,接到鄧壯和張麗娜的電話,告知丁一嵐已在昨天去世了。這個悲痛的消息,襲擊著我們,使我們感到驚慌,感到悲哀。我們隨即趕到她家,在路上臨時扎了一個花籃,以表達我們對丁一嵐的敬意。就在兩個月前丁一嵐和我們長談的廳里,安放著丁一嵐安詳的遺像,我們向她行三鞠躬禮之后,鄧壯向我們介紹了丁一嵐最后時日的情況。其中特別提到,前幾天收到《炎黃春秋》第九期,讀了我們寫的那篇文章,她很高興,特地把子女找來,說了她對這篇文章的看法。其實,這篇文章是急就篇,寫得比較粗糙,但卻可以看出我們寫這本書的基調和思路,大約丁一嵐是可以贊同我們這個基調和思路的。現在,我們似乎可以告慰丁一嵐大姐了,書已經寫完了,若你還活著,你一定會很高興,也一定會為本書的修改定稿提出許多最寶貴的意見。現在,您走了,我們一定認真修改、定稿,爭取早日出版。書中盡我們的力量按您的意思,即把“三家村”三個人在“文革”中的遭遇,把他們三人的為人、風度、業績、生活和結局,以及“三家村”雜文的寫作背景寫清楚。
當然,限于水平和資料的有限,書稿還會有許多錯漏。我們一定會虛心聽取意見,不斷改進,盡可能把書稿改得更好,更符合您的意思。安息吧!丁一嵐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