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票進入中國大約是1850年以后的事,當時稱之為白鴿票。言下之意是,當你手持彩票時,好比懷抱一只白鴿,人見人愛,浮想聯翩;開彩之后,大多數人中不了彩,猶如兩手一撒,
白鴿一去不復返,因此,清政府視之為賭博,嚴禁發行。1899年,為了籌集救災款項,清政府解禁。此后對彩票的爭議從未停止過。歷屆政府此時而嚴厲禁止,時而弛禁放縱。嚴禁之時,彩標的有害性被突現出來,因為其主要受害者是社會的低收入階層;此時私自發行彩票者,輕則罰款,重則監禁,處罰的極致是死刑;到弛禁之際,彩票被當成一種扶貧濟困的救世良方,發行部門熱衷此道,為之宣傳鼓吹不遺余力。百年來,一紙彩票,是是非非,言人人殊,。本篇講的是中國初創彩票的一些情形。
一、呂宋票初入中國 一枝獨秀
呂宋票是傳入中國的第一種彩票,清代稱菲律賓為呂宋,呂宋票即菲律賓彩票,是歐洲的嗜賭之國西班牙在它的殖民地菲律賓發行的一種大型彩票,主要銷售對象是中國。從19世紀50年代傳入,到19世紀末中國自己發行彩票之前,沒有其他彩票與之競爭,呂宋票獨領風騷50年。
呂宋票剛剛傳進來時,人們對它還沒有什么認識,不過是抱著好奇心理,小打小鬧地玩玩而已。流行的地區也僅限于上海等幾個主要通商口岸城市,每年銷售額在60萬元左右徘徊。
情況慢慢發生了變化。買彩票會上癮,呂宋票獎額高的驚人,頭彩獎金10萬元。當時10元錢可以買一畝良田,1萬元可以買別墅一幢。彩票誘惑力之大,使得人人都急欲于一試,個想一夜暴富,一次不中,再接再厲,小民百姓傾家蕩產者比比皆是,于是惹惱了清政府。清朝法律本來對賭博的處罰就極其嚴厲,大清律例規定:凡參與賭博,不論軍人還是百姓,一律枷號兩個月,杖責一百;官員犯有賭博行為 ,革職枷責,并且不準將功抵罪。處罰之重,近于苛刻,法律之劍高懸,呂宋票似乎難以暢銷。不過,中國的事情不看條文要看實際。晚清政務弛廢,州縣視法令如具文,而彩票又是一種舶來品,賭博的性質隱匿于幾十萬購買者對中大彩萬分之幾概率的企盼中,空疏迂闊的中國法律不容易對它定性。所以,一面有人批評彩票“雖無賭博之名,而有賭博之實”,一面票屢禁屢起。久而久之,地方官也懶得認真去管。這樣,幾十年間,呂宋票雖然不能有大的發展,到1898年發行時銷售量仍然增加了一倍,達到年銷售額130多萬元。這并不是個小數額,當時清政府一年的國庫收入才1.1億元,國人對彩票的熱衷不難想見。不過,這還僅僅是彩票在中國的牛刀初試。
二、高舉救災旗號 江南彩票問世
1898年4月美國與西班牙為爭奪菲律賓爆發戰爭。8月西班牙戰敗求和,割讓菲律賓,呂宋票隨即被新占領者美國所取締。呂宋票在上海的經銷額每年約50萬元,市場規模雖然有限,對經銷商則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他們不能沒有營業。實際上,美西戰爭一爆發,呂宋票就斷了檔。經銷商不得不引入中國周邊地區的一些洋彩票,例如泰國彩票、長崎彩票,還有遠渡重洋而的檀香山彩票,但它們的名氣都遠遠不如呂宋票。此外,早年伴隨著呂宋票的傳入,各地的不法奸商仿照呂宋票搞過不少土彩票,象發財會、狀元會之類,采取原始的抽簽方式開彩,騙了錢就跑,難以取信于民,規模也有限,銷售范圍只在一城或數縣。無論如何,新涌進來的洋彩票和舊有的土彩票者不足以取代呂宋票地位。彩票商知道,要想掙大錢,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自己辦彩票公司,況且他們在經營呂宋票的過程中已經積累了足夠的經驗。
辦個彩票公司來嫌錢,愿望人人都有,如果沒有官場援手則一事無成,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經商也是一樣。發行彩票與過去的經銷呂宋票大不一樣,票類似于零售一種外國商品。而發行彩票則是公然對抗大清律例,對于根子不硬的商人,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另外,同樣重要的是,還得找出個恰當的創辦理由,用以平息各種非議。一個失敗的例子是,1898年秋季,呂宋票剛剛停辦,大膽的廣東商人就急不可耐地創辦了一家名為大益的彩票公司,在廣東、上海的重要報刊上刊登廣告,宣布發行彩票8000張,氣勢不小。大益公司成立之前得到兩廣總督的默許,但兩廣總督怕遭清議彈劾,不給它正式批文,更不敢上奏朝廷。結果沒有一家彩票零售店承銷,一張都沒有賣出。
大益公司銷聲匿跡了。幾個月后,廣濟公司在上海成立。它由兩江總督批準,并經朝廷允準許給6年專利。廣濟是中國人創辦的第一家彩票公司,所發行的彩票稱為江南義賑票,于1899年4月23日開彩,共設彩票10000張,每張售價5元,每開彩一次,年銷售額60萬元。因銷路很好,發售量逐漸增加,至1901年8月,每期發售30000張,年銷售額達到180萬元,為吸引購買者,頭彩獎額增加到40000元。以后廣濟公司更是蒸蒸日上,中國的彩票業也由此火爆起來。
廣濟公司能夠獲得兩江總督批準的奧妙在于,它的經理人深諳官場秘訣:只要巧立名目,沒有什么事是不能干的。他借口江蘇北部地區遭災,助賑官款僅僅20萬元,杯水車薪,饑民嗷嗷待哺,于是乘機提出發行彩票,提取一部分利潤救濟災民。因此,故公司定名廣濟(廣施博濟之意),彩票稱義賑。中國傳統講仁義,善堂遍布各地,救災作為一項最重要的善舉早已被社會所認同。打救災旗號發行彩票,是中國彩票商的機智。從這廣濟公司開始,就一邊掏你的腰包,一邊請你為災民一掬淚。江南義賑彩票一炮打響,跟風者如云而起,莫不打善舉旗幟,沖禁賭法令。對此,地方官當然是心知肚明的:救災不過數月,而廣濟公司張口便要專利6年(即6年內在上海不許設立其他彩票公司),公司何時取消更未明說。救災之后,彩票收入大部落入彩票商之手,余利歸地方財政,地方官的個人好處也盡在其中。
三、見到眼紅 外國彩票公司群雄并起
發行彩票是一種最穩當的營業,一本萬利,有賺無賠。為壟斷市場防止他人競爭,廣濟公司從一開張起便依據兩江總督的奏折登報聲明:凡江南票行銷之處,皆屬其勢力范圍,只許一家獨占,不準他人涉足。然而這道禁令,禁得住華人,卻管不了洋人。中國不辦彩票則已,中國人既然可以辦彩票,洋人豈能袖手旁觀?大清朝的事天子說了算,地方的事督撫說了算,租界是“國中之國”,洋人掌權的工部局說了算。江南義賑票公司——和濟公司。各國商人受利益驅使,急起直追。到1901年3月,外商已在上海創辦了10家彩票公司。它們是:和濟、廣益、華洋合眾、瑞成、太德山、普益、同利、大成、通利、廣利。洋商實力雄厚,廣益公司注冊資本15萬兩(相當于21萬元),太德山公司來頭更大,號稱“天下最大彩票公司”,總部在澳大利亞墨爾本,擁有資本幾百萬元,專程來上海設立分公司,準備大干一場,第一期彩票就發行30000張,頭彩30000元,出手不凡,氣魄宏大。其他各家公司的規模也與廣濟公司不相上下。10家公司之外,還有一些未經注冊偷偷干起來的洋商公司和渾水摸魚乘機撈上把的華人公司,當然,這都是一些非法的小公司。一時間,上海成了個彩票世界。
過去,呂宋票的主要市場是上海。90年代,上海的年銷售額為50萬元,數量不算少,但與1900年西方商人在上海大規模發行彩票相比,未免小巫見大巫。上述10家公司每年銷售額約為800萬元。洋商在上海發行彩票的行為很快受到西方輿論的譏評。各國駐滬領事要求租界當局進行干預,規范外國商人在中國的經濟行為,只許從事商業、工業等正當行業,不許用誘導中國人賭博的方式來賺錢。1901年4月,工部局發出取締彩票公司的公告,已經銷售的彩票限期一個月內兌彩。5月,外商在上海的所有彩票公司全部解散,來得突然,去元蹤影,如同夏日的一場雷雨。
盡管如此,盡管只有短短的一年,中國以上海為中心的彩票市場已經形成。外國商人憑借他們雄厚的經濟實力,良好的商業信譽和豐富的經驗,利用各地的洋行網絡,吸引原來作呂宋票和江南票生意的票行為他們服務,很快把上海發行的彩票推銷到各個通商口岸城市,并以這城市為中心點,再向周圍市鎮擴展。到這些洋商公司被取締時,北起天津南至廣州的沿海城市,自東而西由長江上溯到武漢等地的沿江城市,凡屬中外通商之地,都不難見到彩票的身影,中國的彩票市場就這樣被打開了。
四、一山二虎 李鴻章、劉坤一角力
外國人令行禁止,雷厲風行地取締自己彩票公司,給中國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也是清政府禁止彩票的天賜良機,民間輿論對此呼吁強烈。然而,洋人走了,官商來了。彩票市場已經形成,空缺總會有人去補,就象一座樓房,舊主人搬走了,自然就會有新主人住進來。呂宋票停發引來一家廣濟公司;10家外商公司退出彩票市場,擠進了幾乎同樣數量的有官方支持的中國公司。這些公司不管有實力沒實力,后臺都一樣硬,非總督,即巡撫,無非是官為庇蔭好賺錢;口號都是一樣的響:非“義賑”,即“籌款”,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
首先來搶占這一市場的是聲名赫赫原北洋李鴻章派系。庚子事件剛過,一個名叫黃秉璋的人便向李鴻章許諾,只要能在上海設立公司發行彩票,肯定有錢可賺。作為保證,他愿先繳銀元50000,以后每月按彩票銷售額的10%上繳給順直善后籌賑局。李鴻章是直隸總督,坐鎮天津順直善后籌賑局是他管轄下的直隸地區(今河北)處理義和團及八國聯軍事件善后事宜的政府機構。明明是北方的實力派,為何要南下上海設立彩票公司?主要是因為,當時的天津雖然已經有了彩票市場,但要想在當地做大市面,所發行的彩票很難全部賣得出去;更往深一層說,上海是全國彩票業的中心市場,誰占領了上海灘,誰就可以稱雄中國彩票業。在得到李鴻章允準后,黃秉璋在上海設立了普濟公司(普濟天下之意),發行順直義賑彩票,1901年6月1日開彩。開始時小試其端,定額為10000張,每張僅售3元,頭彩不過8000元,第二期彩票便發行15000張,頭彩獎金增加至10000元,發展勢頭直逼江南票。
普濟在上海創立公司的消息傳出之后,北方兵災各省立刻聯翩而至。山西商人得到巡撫岑春煊支持,在上海設立了廣益公司,理由是“山西賑需孔亟”。安徽商人八方運動,由巡撫王之春出面,聯合山西、陜西兩省巡撫,設立上海安濟公司,以幫助西北兩省恢復經濟為名,發行“協助秦晉義賑彩票”。兵災過后,人人都在動彩票的腦筋,理由都堂堂正正,只是惹惱了兩江總督和廣濟公司。
在洋商彩票公司停辦后,廣濟公司恢復了它在上海市場的一統天下,不料洋人剛走,各路諸侯會聚滬上,誰都想來分一杯羹。廣濟的6年專利是兩江總督劉坤一奏準的,無視廣濟的專 利,就是不給劉坤一面子。于是,廣濟公司發出通告,指責普濟、廣益、安濟三家公司路不正,屬于奸商牟利性質。接著,兩江總督、江蘇巡撫、上海道臺三方出面,勒令三家公司退出上海。山西廣益、安徽安濟只有地方巡撫撐腰,無法與之抗爭,知趣而退。普濟背靠李鴻章,不買其帳,登報聲明本公司成立事屬合法,與廣濟筆戰月余。也許是廣濟欺人太甚,6月10日,李鴻章親自出面,以總督之威,發出氣勢逼人的示諭:“上海設立普濟彩票公司,協濟順直善后賑需,出自本爵,閣督部堂奏明奉旨辦理,并非私設,■得阻撓”一山二虎,相互廝殺。普濟、廣濟爭霸上海,很快演變成一場直隸、兩江兩總督實力的較量,互不相讓,必較輸贏。不久,李鴻章病重,無暇顧及普濟,再說上海本來就是兩江總督的地盤,普濟不得已,退出上海,撤至煙臺開辦。普濟、廣濟兩公司及其后臺的斗法,以普濟的失敗告終。普濟的退出,無異宣告廣濟在上海地位的不可搖撼。以后,各省凡新設彩票公司,均設于省會或省內的大城市,避免與廣濟沖突。以李鴻章的權勢,尚且無法插足上海,何況他省督撫。如此一來,中國彩票的發行點,就由上海擴展到了全國,形成以各省省會為中心的彩票發行和銷售市場,為彩票在全國的泛濫作了鋪墊。
五、得罪袁世凱 晉濟公司關門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普濟公司撤退到煙臺一年多以后,便又堂而皇之地搬回了上海,促成這件事的是一個名叫鄭業臣的彩票商人。
普濟公司因為在煙臺經營不景氣,公司經理易人,由鄭業臣出資接盤。鄭氏是1900年時上海最有名的洋商廣益公司的經理人,與上海官場和彩票界淵源深,經過疏通運動,1902年在上海掛出了普濟總公司的牌子,又在普濟公司內部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普濟彩票的發行額一下子增加到20000張,每張售價6元,頭彩高在50000元,并實行頭彩、二彩、三彩、四彩均開雙彩(即可同時有二人中彩)的辦法,引起博彩人的極大興趣。1902年6月,上海彩票界竟有125家票行公開聲明愿意承銷普濟公司的彩票,與1901年普濟靠李鴻章強行擠進上海市場時只有不到10家票行支持,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在市場經濟時代,當彩票經營已經成為市場行為時,威震一方的直隸總督竟不如一個彩票經紀人。李鴻章在上海開辦普濟公司,憑借的是直隸總督的權威,對廣濟公司凡事來硬的;鄭業臣靠的是中國官場和商場通行的人情關系學,軟磨硬泡,輕而易舉地將普濟公司重新帶回了上海。
但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商人畢竟只有商業眼光。普濟公司在上海重新站位腳跟后,拼命向南洋勢力靠攏,拒不向北洋交納公司利潤,得罪了新任直隸總督袁世凱。普濟公司是由李鴻章奏準開辦的,全稱“奏辦北洋順義賑普濟公司”,名義上仍歸北洋管轄,現在靠著南洋勢力的庇護,拖欠應屬北洋的取效之款60000余元。直隸總督創辦了普濟公司,當然有能力取消它。1902年底,袁世凱“一封朝奏九重天”,當即取締了普濟公司。作為彩票商的鄭業臣得意忘形之際,忽略了直隸總督的權威,忘記了晚清是官僚政治的體制。孫悟空縱有七十二變,終究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