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黃春秋》1999年8月號(總第89期)發表了王撰寫的《中共特別工作開創者李克農》。編者在文前加上按語說:“李克農是中共特別工作的開創者之一,今年是他誕辰一百周年。本刊為紀念這位深潛魔窟建奇功的一代英豪,特別發表長期在李克農領導下工作的原國家安全部副部長王同志寫的文章,以表達我們對這位英雄人物的尊敬之情。”由于《炎黃春秋》刊載的許多文章“具有較高的權威性和史料價值,在海內外讀者中享有很高聲譽”,因此,王的這篇文章引起廣泛的注意和很多人的重視。
筆者曾在李克農同志領導下工作過一個時期,現對王這篇文章的最后一部分提出兩項質疑。
質疑之一
王的文章說:“1947年10月情報工作發生過一起多年來未曾有過的重大事件。中央社會部直接領導的一個規模較大、情報工作很重要、涉及華北西北東北地區、有五部地下電臺的王石堅情報系統,被敵人破壞,被捕情報干部44人,牽連被捕的達123人。”
這確實是“多年來未曾有過的重大事件”。在這一“重大事件”發生時,李克農是如何對待的呢?王是這樣寫的:
“那時中央社會部駐在晉西北臨縣一個偏僻的山村劉王溝。突然見李克農兩只眼睛腫得像桃子,嗓子都啞了,他的老伴兼秘書趙瑛同志講他飯吃不下,覺睡不著,心臟也不好了,竟有十幾天話也說不出來了。后來我才知道是因為這一情報組織遭到破壞,王石堅及許多干部被捕,過度的痛苦和焦慮,使他像大病一場。”
在王的筆下,這一“重大事件”發生時,李克農沒有采取任何措施,只是“痛苦和焦慮”,始而“兩只眼睛腫得像桃子”,繼而“有十幾天話也說不出來了”,最后,“像大病一場”。根據這些生理現象,王在文章中竟說:“這件事情使我體會到李克農對情報組織和情報干部關心之深,愛護之切。”這樣的推斷豈不是明顯的牽強附會?
為了和王對“這件事情”的描述相對照,現全文抄錄《周恩來年譜(1898-1949)》中第751頁至752頁——1947年10月3日和6日的記載:
10月3日 從合眾社一日電得知,陳布雷之女陳璉與其丈夫袁永熙在北平被捕,王冶秋在警察到達前跑脫,致電羅邁、李克農:此案為軍統局發動,似牽涉范圍甚廣,有擴大可能。望克農告王石堅等,不管有無牽連,均速謀善后,嚴防波及其他兩處。陳璉系秘密黨員,與學運有關,望羅邁告錢瑛嚴防牽連上海學運。并請另電馮文彬,注意到解放區受訓的學生回去后有無牽連危險,望其慎重處理。
10月6日 致電楊尚昆、李克農、羅邁并告中共中央工委及康生:“平滬大捕人,牽連我情報機關。”應“杜絕一切可能牽連的漏洞,立即割斷各種橫的關系,并研究教訓,給其他情報系統與地下黨的組織以更嚴格的指示”。請中工委告訴杜理卿(許建國)、馮文彬:“利用他們關系追究此案破壞真相,并研究有無營救可能和辦法”。對西安第二臺請考慮有無辦法撤退。同日,又致電康生、李克農:王石堅遇險,兇多吉少,有無其他營救的辦法,望告。
正和毛澤東一起轉戰陜北、指揮全國解放戰爭的周恩來,看到合眾社的一則電訊以后,就連續發出一系列周到縝密的指示。作為情報部(社會部)副部長并實際上主持部務的李克農,怎么會像王寫的那樣只是“痛苦和焦慮”而無所作為呢?怎么會連周恩來10月6日“望告”的電報也不答復呢”,這使讀者對李克農產生什么樣的印象呢?
李克農當時采取的措施,事關機密,可能王不得而知。但事隔五十多年,王已當過副部長,撰寫文章介紹李克農,文中又特別強調“王石堅情報系統被敵人破壞”的“重大事件”,對自己仍不了解的事,總該查查檔案,問問知情的人吧。在解放戰爭開始時即主管秘密情報(包括“王石堅系統” )指導工作的羅青長,至今健在,記憶清楚,又是王的老上級,為什么不向他請教呢?
1996年12月,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了開誠著的《李克農——中共隱蔽戰線的卓越領導人》一書,該書第四十五章中寫了1947年9、10月間“王石堅情報系統”“被國民黨特務破壞的重大事件”,其中有這樣一段:
“這時,李克農率領中情部機關人員住在晉西北臨縣的一個偏僻的山村劉王溝,知道這一嚴重事件后,十分痛苦和焦慮,一連十幾天,飯吃不下,覺睡不著,心臟也不好了,兩只眼睛腫得像桃子,嗓子啞了,幾乎說不出話來,像大病一場。”(第441頁)
王的記述在內容和措詞上與上文幾乎完全相同,只是增加了“突然見”、“他的老伴兼秘書趙瑛同志講”以及“后來我才知道”等表示親見親聞的字句。但是,開誠在這一段之后,在同一頁上,還寫了以下的話:
“這一嚴重事件發生后,李克農立即向中央報告情況,同時進行檢查,研究對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從中央吸取教訓。”
只有簡短的幾句話,提供的資料并不多,遠不足以說清當時的具體情況,但從中也可略見李克農在這一嚴重事件發生后,及時采取了措施。而王卻連這幾句簡短的話也不提。介紹李克農光輝業績的文章,因何出現這樣大的漏洞呢?這是筆者提出的質疑之一。
質疑之二
1991年1月8日《人民日報》頭版刊載“本報訊”,正題是《為紀念周恩來同志逝世十五周年》,副題是《本報五版刊登熊向暉同志文章〈周總理的魅力〉》。“本報訊”中稱:“本報五版特刊載熊向暉同志寫的一篇回憶文章的摘錄:《周總理的魅力》。原文題為《地下十二年與周恩來》”,“本報《海外版》自1月7日起全文連載”。
《地下十二年與周恩來》(以下簡稱《地下》)記述了1937年冬,筆者遵照周恩來的布置,到國民黨胡宗南部工作,后任他的機要秘書。同筆者聯系的中央社會部駐西安人員幾經變動,1941年后長期由王石堅聯系。1947年胡宗南資送十幾名部屬赴美國留學,其中包括筆者及王石堅聯系的另兩名我黨地下工作者陳忠經和申健。1949年5月筆者回到北京,先見羅青長。《地下》一文中有一段記述:
“羅青長說,進城后,查獲敵偽大批檔案,找到王石堅被捕經過和全部審訊記錄。王石堅沒有招供你們三人的真實身份,只說利用你們。李部長已總結了這一事件的教訓。”
不久,周恩來接見羅青長和筆者,談到王石堅被捕事。《地下》一文的有關記述是:
“王石堅的事,是下面保密局系統的人搞的,蔣介石不會馬上知道。從戴笠起,沿下來的鄭介民、毛人鳳,都同胡宗南有很深的關系,他們唇齒相依。胡宗南一定會壓住。王石堅沒有供出你們三人的真實身份,那當然好。其實供不供無關重要。……即便王石堅招供,胡宗南也會讓保密局保他的駕,……我估計胡宗南心里有數,必然壓著頂著,不敢聲張,還會否認。對這樣的事,我有點準頭。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們都安全。要考慮怎樣把王石堅要回來。”
當時周恩來考慮,把被囚禁的軍統重要分子一、二人遣回臺灣,作為交換,要國民黨當局把王石堅送回大陸。
王的文章說:全國解放后,王石堅系統“被捕人員大部分返回中央社會部,李克農組織了審查委員會,自任主任,組織他們學習并一一進行了審查,作了結論。每份結論都是他審閱簽字后報中央組織部審批”。按照“中組部領導同志指示”,對有出賣組織、出賣同志、問題嚴重的四個人定為叛徒”(定為叛徒的四個人中并無王石堅)。
《地下》一文發表后,幾位不相識的讀者寫信給筆者,希望了解王石堅爾后的情況。對此,筆者并無所知。臺灣《傳記文學》1991年二月號和三月號全文轉載了《地下十二年與周恩來》,該刊編者在《熊向暉一文有關人物簡介(二)》注釋9中寫道:“熊文中一關鍵人物即王石堅,熊之一切情報均經王傳送,其重要性可想而知。王石堅后為當局偵破將之拘捕,王乃投降隨國民政府來臺,恢復原名趙耀斌,曾任國防部情報局專門委員,并在臺結婚,現已病故。”1995年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將筆者的幾篇文章匯集成書,書名《歷史的注腳——回憶毛澤東、周恩來及四老帥》,在該書《地下》一文里,筆者對一些事件和人物作了注釋,第41條注釋是:“據臺灣報刊1991年材料,王石堅‘隨同國民政府來臺,恢復原名趙耀斌,曾任國防部情報局專門委員,并在臺結婚,現已病故。’”筆者認為,“曾任國防部情報局專門委員”,已可說明王石堅到臺灣后的政治面目。《炎黃春秋》發表的王的文章寫道:王石堅“被捕叛變投敵,去臺灣擔任了國民黨特務組織亞情研究所少將所長,死心塌地,忠心事敵,事后經李克農報告中央也定為叛徒”。筆者閱后甚為驚訝。李克農于1962年逝世,他生前已“報告中央”把王石堅“定為叛徒”,而筆者在1995年出書時對王石堅的注釋中卻未提這一點,盡管筆者事先毫不知情,但難免被認為是原則性政治性的錯誤。為此筆者特意詢問了原中央調查部部長、長期是李克農主要助手的羅青長,他鄭重地告訴筆者:他根本不知道李克農報告中央定王石堅為叛徒。原調查部長期主管機要檔案的同志從未見過李克農向中央寫的關于定王石堅為叛徒的報告,也從未見過中央關于此事的批件。
更使筆者驚訝的是,王的文章還寫道:“‘文化大革命’后,曾有個別領導借口保護情報干部,竟公然宣布為王石堅及該案中幾個叛徒翻案,此事在黨的生活中及中央書記處的會議上受到嚴厲的批評。”王未說“個別領導”是誰,但筆者于1973年10月至1982年4月任中央調查部副部長,也有王所說的“個別領導”之嫌。
筆者在此著重指出,以下兩點,從未聽王講過:
第一點:所謂王石堅“事后經李克農報告中央也定為叛徒。”
第二點:所謂“‘文化大革命’后,曾有個別領導借口保護情報干部竟公然宣布為王石堅及該案中幾個叛徒翻案,此事在黨的生活中及中央書記處的會議上受到嚴厲的批評。”
這兩點都是政治性、原則性的重大問題。鑒于王已在《炎黃春秋》雜志發表文章,將他炮制的這兩點公之于世,筆者有權利、有責任公開向王提出質疑:有何根據?是何居心?
情報部門的工作具有很大機密性,一般人視之為神秘。“長期在李克農領導下工作的原國家安全部副部長王同志寫的文章”,題目又是“中共特別工作開創者李克農”,發表在著名的《炎黃春秋》上,自然會引起廣泛的注意和很多人的重視。筆者對王的這篇文章提出兩項質疑,一項是為了維護李克農的聲譽,二項是為王文中所謂的“個別領導”辯誣。同時借此向可能被王誤導的讀者作些澄清。這是符合《炎黃春秋》“求實存真,秉筆直書今古大事”的辦刊宗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