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念五四運動林林總總的文章中,多有提到陳獨秀者,但有一點似乎還說得不很充分,即陳獨秀是人類思想發展史上最偉大的偶像破壞者之一。這不僅因為五四時期他寫了一篇《偶像破壞論》,這一思想還貫串在他許多論著中。
陳獨秀從青年到晚年,一直堅持反對“圣言量”(或“圣教量”)的立論方法。何謂“圣言量”?即“取前代圣賢之言,以為是非之標準也”。五四時代陳獨秀還寫道:“除了牽強、附會、迷信,世界上定沒有萬世師表的圣人,推諸萬世而皆準的制度和包醫百病的學說這三件東西。”他晚年致友人信中又寫道:“弟自來立論,喜根據歷史及現時之事變發展,而不喜空談主義,更不喜引用前人之言以為立論之前提,此種‘圣言量’的辦法,及宗教之武器,非科學之武器也。”可以說這就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八十前的陳獨秀版。遺憾的是,無論是八十年前陳獨秀的疾言反對,還是二十年前真理標準的討論,都不能根絕“圣言量”。
許多年來,“圣言量”在我們這里可謂根深蒂固,曾經是許多人思考研究問題的方式,無論對理論問題或是歷史和現實問題,都先查馬恩列是怎么說的,看一看能否在老祖宗那里找到根據。以導師和領袖的結論為是,把不同于此或有違于此者均斥為非。這就是“圣言量”的現代版。轟動一時的中蘇論戰,無論是中共還是蘇共,都是援引馬恩列的論述來指責對方。到了“文化大革命”,人人都手拿一本小紅書,“圣言量”更是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筆者當年在一個廣場觀看過兩派論戰,他們起初慷慨激昂辯論,繼而打得你死我活,但他們雙方的思想武器都是同一本《語錄》。
今天也絕對不能輕視“圣言量”的流弊。幾年前筆者寫過一篇陳獨秀在五四時期的文章,寄給一位學識淵博的長輩指教,老人在信中說,陳獨秀是五四時期的總司令,已是學界共識,你何必還引用毛澤東的話呢。我回信說,我引毛澤東的話不是給讀者看的,而是給編者看。我是挾“圣言”以使自己的文稿順利發表。近日在電視記錄片《新中國》中看到建議創辦深圳特區并親自籌辦的吳南生的幾次談話,他當年就請了幾位研究馬列主義的教授好好查一查,看能否在馬恩列那里找到創辦特區的根據。與其說他是在找根據,不如說是挾“圣言”以自重,堵住反對者的嘴,保證創辦特區的事業順利進行。
我所以想起寫這篇短文,是因為至今仍有人用陳獨秀最反對的“圣言量”方法來論斷陳獨秀,如說陳獨秀此論不合于什么主義,因此是錯誤的等等。陳獨秀的好友章士釗這樣評說:“獨秀則不羈之馬,奮力馳去,回頭這草弗嚙,不峻之坂弗上,氣盡途絕。”三十年代我國有兩部書出版,一是郭湛波著《近五十年中國思想史》,一是王森然著《近代二十家評傳》,這兩部書近年又都重新出版,都列有陳獨秀的專章。郭湛波認為陳先生“思想之敏銳,魄力之堅強,非他人所可及”。“陳先生是中國近五十年思想史上第一個大思想家,他在這五十年思想上的貢獻一是舊思想之破壞,如反對孔子,及舊道德,舊文學,舊禮教。一是新思想之介紹及建設,如馬克思學說之介紹,文學革命,中國社會革命理論之建設。”王森然認為,對任何學說獨秀必參己見而研究之。他們都認為陳獨秀決不盲從,對任何學說都獨立思考和研究,看是否經得住實踐檢驗,對馬克思的學說也決不循章摘句,而是融會貫通。半個多世紀后的今天,如果我們仍然僅僅根據圣言經典中的某些結論來評說陳獨秀,這究竟是學術的進步還是退步?
(責任編輯 劉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