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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讀《博覽群書》第2期上徐雁平先生大作《〈臺靜農先生珍藏書札〉與晚年陳獨秀》,以為甚好。不過,徐先生似不知陳獨秀著《小學識字教本》已在臺灣海峽兩岸先后出版。
三年前臺北出版的《臺靜農先生珍藏書札》(一),堪稱珍稀。陳獨秀是書法大家,此書是真跡影印,所披露的新史料也為內地許多陳獨秀研究者未知未見。筆者數日朝夕面對此書,一者欣賞陳氏書法,再者辨認揣摩,感慨不少。這些感慨說之無益也就不說了。最觸目的是陳獨秀凄涼的晚境:老病,鄉居,困頓,皓首窮經,“氣盡途絕”(這是章士釗早年評論陳獨秀之語)。
陳獨秀是政治人物,他晚年對世界大勢,抗日戰局,政治理論(包括重估布爾什維克理論及其領袖之價值)和發展資本主義等問題有許多論述,但投入精力最多的是撰寫《小學識字教本》。1939年底至1942年他死去之前寫給臺靜農的一百余封書信,百分之七十都是關于他正撰寫的這部著作。或增補字條刪修書稿,或憂慮寄出的書稿是否已抄正及校改,更擔心手稿和抄正書稿遺失或毀于戰火,催問何日能出版及如何出版等等。1940年6月15日他在致臺靜農信中寫道:“此次續寫之稿,約為期月余,甚勉強,致于左邊耳轟之外,又加以右邊腦子時作陣痛,寫信較長,都不能耐,勢必休息若干時日也?!痹谏衔膬韶Q行中間尚有一行小字:“日寫五六小時,仲純在此必干涉也?!敝偌兗脆囍偌円阎毿悴⒉黄穑刈柚顾灰厦鼘懽?。鄧家與陳獨秀家是世交,鄧仲純與其弟鄧以蟄青年時與陳獨秀一起留學日本,多年在東京同住一個宿屋(餐宿同供的次等旅舍),情同手足。陳獨秀流寓江津后,曾住在鄧仲純開設的延年醫院樓上,與鄧家同吃一鍋飯。直到陳獨秀死,那幾年鄧仲純一直是陳獨秀的義務保健醫和義務通信員。鄧仲純雖學醫,由于家學淵源,對古文古史亦頗有造詣。陳獨秀書贈他的篆聯是:“我書意造本無法,此老胸中常有詩?!甭钥梢娭?。
陳獨秀病骨支離,在窘迫惡劣的環境中寫這部書,又憂心書稿遺失或不能出版,這種焦慮的心情在1940年6月19日致臺靜農信中表現得最典型。全信如下:
靜農兄:
昨日火房回帶來十七日手示并×(此字認不確——靳注)稿一冊,均妥收,校改處另紙奉上。前接十二日信,十四日即回一信交郵寄上,十七日又奉上一明信片,不知均收到未?有人謂雕板太慢(因有美國牽掣,日本或不敢即取香港),倘商務能加速排印,寄港亦可,唯寄書來川仍不便,只有寄紙版來渝澆印一部分之法;弟意川中如能刻篆字,終以川中雕刻為宜也。巴黎近郊英法軍如不能打一勝戰,恐難免與德言和,德、俄、意、日勢益盛,世界將有更黑暗一時期也。
此祝
健康!
陳獨秀手啟六月十九日
此信天頭尚寫有:“即在川刻印,亦宜加工速成(加工速成四字旁邊均劃雙圈——靳注),時局變化,今日不知明日之事也。又及”
陳獨秀醞釀并著手撰述此書是在國民黨南京老虎橋監獄中,但這部書卻凝聚著他一生的心血。他38歲時,蔡元培剛一發布他為北京大學文科學長的任命,教師中的守舊派反對說:“陳先生只會寫幾篇策論式的時文,并無真才實學,到北大任教尚嫌不夠,更不要說出長文科了。”蔡元培馬上站出來反駁說:“仲甫先生精通訓詁音韻,過去連太炎先生也把他視為畏友,怎么能說沒有真才實學。”可見陳獨秀精通訓詁音韻早在國學大師中聞名。他二十幾歲被譽為“皖城名士”,絕不是僅因為他20歲時刻印了一篇文章《揚子江形勢論略》,而是因為他深厚的學養和獨立的見識。守舊派說他只會寫時文,陳公博說他“文筆可算犀利無比”,李達說他“只是文筆好”,拋開成見也只是皮相之論。鄧以蟄說“獨秀是個質勝文的人”,才是確見。陳獨秀對自己這部著作是頗自信的,認為必能傳世。他1940年12月30日信中寫道:“仍望由館(指教育部所屬中央編譯館——靳注)中油印二三百份,分散各省,以免川亂將原稿散失。拙稿雖未臻完善,而弟頗自矜貴也?!边@部書當時未能出版,原因固然多種,主要是因為教育部長陳立夫作梗。結果只油印五十份分送學者和文化機關,陳獨秀本人連油印稿也未看到就死了。
陳獨秀將這部書稿賣給編譯館,是因為臺靜農在編譯館,修改書稿,借參考書,與館方接洽等能方便些。臺靜農后來是臺灣人文學界重鎮,但他并不是陳獨秀親炙的學生,他1922年報名在北大中文系旁聽時,陳獨秀已離開北大三年多了。臺靜農以自己晚到北京,未能做陳獨秀的學生為憾。1938年他們在江津第一次晤見后,交往親切,臺靜農執弟子禮。陳獨秀也敬重臺靜農,稱之為兄,稱其父為丈,其實臺靜農的父親還小陳獨秀三歲。陳獨秀晚年的這部書稿之修改、謄正、油印,臺靜農出力最多。再一位是魏建功,如陳獨秀1940年11月23日信中說:“拙稿經建功兄校正,有所修改或加注,為益實多?!睘橛陀「蹇滔灱堈咝蘸?,陳獨秀信中說“何君既能讀此書,弟必勻出一部贈他”。
陳獨秀心血結晶之一的這部未能最后完成的遺著,后來的命運果如他自己所料。梁實秋帶去臺灣一本油印稿,70年代初即在臺灣影印出版。筆者在上海友人家見過此書,書名改為《文字新詮》,沒有著作人,刪掉陳獨秀的《自敘》代以梁實秋一序。當時臺灣尚未解嚴,未開放黨禁報禁,這樣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梁實秋促成此書最先正式出版,功不可沒。
陳獨秀摯友王星拱自然能得到《小學識字教本》油印稿,一直珍藏著,1946年他任中山大學校長時,曾借給在該校中文系教訓詁學的嚴學┮輝?。严先伞皳艄澲S誦,愛不忍釋”,當即將二十萬字書抄存一份。劉志成最先見到的就是嚴先生的手抄稿。后來在內地又發現幾本油印稿,也有出版社想出版此書,七波八折未能實現,“據說是學術、經濟以外的理由”。1985年經嚴先生努力,“目光遠大的巴蜀書社”決定出版此書。劉志成對書稿的整理校訂極為精審。此書不能鉛字排版和微機排版,由成都知名書法家張勉之工楷謄正,清麗遒勁,一筆不茍,歷時兩年完成。1995年由巴蜀書社出版發行。精裝十六開本,三百多頁,定價僅38元。筆者雖然不懂文字學,隨手翻翻,這精美的印刷,漂亮的書法,也頗賞心悅目。
這部書的學術價值,筆者無從置喙,引幾段專家的評論也就夠了。臺靜農認為陳獨秀的研究方法“是極科學的方法,使兩千年來的文化遺產,由蕪雜而有體系可尋”。嚴學┤銜“仲甫先生是我國語言學史上杰出的語言學家”,“一代學人,深藏若虛,著述以終,能無悼敬乎”!劉志成認為“以歷史唯物主義全面辨析漢字字根,研究漢語同源詞,那應當首推風云學者陳獨秀。這也是前代任何研究漢語同源詞的學者不可能做到的”??梢?,陳獨秀此書在中國語言學領域乃至古文古史領域將被長久談論下去,是那些縱然煊赫一時終屬浮光掠影的著作不能比擬的。歷史的篩選最嚴酷無情。
在中共八十年歷史諸領導人物中,也有三幾位堪稱大儒,陳獨秀是其中巨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