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良駿
前不久,小說家王朔尖銳批評了北大著名教授嚴家炎先生的下面這段話:
有人引魯迅的《流氓的變遷》批金庸,是一種誤解或曲解。魯迅先生對俠文化不否定,很客氣。魯迅的《鑄劍》是現代武俠小說。如果魯迅活到現在,看到金庸的小說,不至于罵精神鴉片。嚴先生這些觀點,不僅見于他的《金庸小說論稿》(北大出版社1999年出版),而且見于他的多篇文章和談話中。而這些觀點,恰恰是毫無根據的。
鑒于我和嚴家炎先生在北大中文系22年(1961~1983)同事之誼,我雖然為他對金庸武俠小說的吹捧而扼腕嘆息,但在幾篇批評到他的文字中,始終未點他的大名。而且,在我主編的“風雨文叢——學術隨筆自選叢書”中,堅決收入了他的《“五四”的誤讀》。孰料南方有位孫教授(姑隱其名),竟在北方的一張小報上點名罵我對金庸搞“酷評”,對嚴家炎搞“欺師滅祖”(先派我是嚴的學生)。無奈,欲再不點嚴先生大名已不可得矣!實在應該感謝孫先生推動學術爭鳴的豐功偉績!
一、魯迅和“俠文化”
魯迅對開始的“俠”和“俠義精神”確乎是肯定的。在《流氓的變遷》中,他說:“孔子之徒為儒,墨子之徒為俠。”“儒者,柔也”,魯迅是不喜歡的;“唯俠老實……至于以‘死為終極的目的”,魯迅是有好感的。讀過歷史小說《非攻》的都知道,魯迅是高度贊揚墨子及墨家精神的。這種精神正是“俠”之源頭。然而,事情很快發生了變化,“到后來,真老實的逐漸死完,只留下取巧的俠,漢的大俠,就已和公侯權貴相饋贈,以備危機時來作護符之用了”?!皞b”,本來是仗義勇為、舍死忘生,發展到投機取巧、勾結權貴,這已經嚴重變質了?!啊畟b字漸消,強盜起了,但也是俠之流,他們的旗幟是‘替天行道。他們所反對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們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將相……一部《水滸》,說得很分明:因為不反對天子,所以大軍一到,便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不‘替天行道的強盜去了。終于是奴才。”對魯迅這段話,學界爭論甚多。不過爭論的焦點是魯迅看法的對錯,而不是魯迅對“俠”、“俠文化”“否定”不否定、“客氣”不客氣。魯迅是最反對奴才的,而說梁山好漢“終于是奴才”,這還不是否定?這還有什么客氣可言?至于滿清入關以后的“俠”,更成了施公(世綸)之類的鷹犬保鏢,“奴性也跟著加足了?!比绻皇菄老壬醋吡搜?,他怎么會說出“魯迅先生對俠文化不否定,很客氣”的話來呢?如果“奴才”還不算否定、還算客氣,那么,人世間還有什么算否定,還有什么算不客氣呢?魯迅的“反奴才性”、“反奴隸性”思想,可謂貫串其整整一生,也充分體現在其小說、雜文、散文、詩歌等作品以及學術著作中。從中是無論如何得不出魯迅肯定“俠文化”的結論的。恰恰相反,魯迅還明確提出過反對“三國氣”和“水滸氣”,見《葉紫作〈豐收〉序》,收入《且介亭雜文二集》,那更是對“俠”之末流的徹底否定了。
嚴先生為了肯定金庸的武俠小說,不惜公然掩飾“俠”“義”精神在當今社會的蛻變。他不肯正視有多少流氓幫派、黑社會組織正是靠所謂的“哥們兒義氣”來進行維系;而這種“哥們兒義氣”又毒害了多少青少年!他竟奢談要用金庸的武俠小說來培養青少年的見義勇為精神,簡直是走火入魔,癡人說夢!
二、《鑄劍》絕非“現代武俠小說”
嚴先生把《鑄劍》說成為“現代武俠小說”,這恐怕不僅是看走了眼,而是另有隱衷了。眾所周知,《鑄劍》(原名《眉間尺》)是歷史小說,魯迅根據魏曹丕《列異傳》、晉干寶《搜神記》等古籍所載干將為楚王鑄劍,成而被殺,其遺腹子赤鼻(即眉間尺)成人后得客之助為父報仇,尺、客、楚王同歸于盡,三頭同葬的傳奇復仇故事敷衍而成,小說挖掘了歷史故事的神髓,寫得驚心動魄,高度贊揚了被侮辱被迫害者的復仇主義精神,也塑造了眉間尺、黑衣人(即原故事中“客”的發展)、楚王等人的生動形象,是一篇比較公認的優秀歷史小說。何以到了嚴先生筆下竟然變“性”,成了“現代小說”呢?莫非現代人寫的歷史小說都得叫“現代小說”?那末,“歷史小說”這一名詞是否要被淘汰呢?至于把《鑄劍》說成是“武俠小說”,那更是嚴先生的獨出心裁了。是呵,小說中的“黑衣人”不是很有俠義精神嗎?“三頭”一起在鼎中啃咬廝殺不也很有“武打”味道嗎?如果非這樣認識問題不可,那真真如金庸先生所說,連“小學生都會做”了。“武俠小說”作為一個特定的文學現象、文學范疇,是有其特定涵義的。中國武俠小說的源頭雖然可以追溯到唐宋傳奇中去,但武俠小說的興盛是在晚清。按照魯迅先生《中國小說史略》的說法,第一本成形的武俠小說是《三俠五義》(刻行于1879年,即光緒五年),后經俞樾改寫加工為《七俠五義》。小說雖有“中樞”名臣包拯“總領一切豪俊”,但主要筆墨乃敘“三俠”、“五鼠”之輩,“率為盜俠,縱橫江湖,或則偶入京師,戲盜御物,人亦莫能制……至于構設事端,頗傷稚弱,而獨于寫草野豪杰,輒奕奕有神,間或襯以世態,雜以詼諧,亦每令莽夫分外生色。值世間方飽于妖異之說,脂粉之談,而此遂以粗豪脫略見長,于說部中露頭角也”(第廿七篇清之俠義小說及公案)。顯然,作為較早的“俠義小說”,《三俠五義》還有較多的生活氣息,人物也還有性格,文風亦以“粗豪脫略見長”,故得“于說部中露頭角也”。“俠義小說”發展到清末民初,終于泛濫成災,“俠義”的成分越來越少,“武打”的成分越來越多,以至于分宗立派,打打殺殺,恩恩怨怨,血染江湖。在藝術上則陳陳相因,輾轉傳抄,公式化,概念化,模式化,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綜上所述,無論《七俠五義》之類的“俠義小說”,還是清末民初的“武俠小說”,《鑄劍》和它們都不搭界,它是扎扎實實、地地道道的純文藝創作。它寫了復仇,但有社會內容而非江湖恩怨;它塑造了“黑衣人”這俠義精神的結晶,但它卻不是武功高強、打打殺殺的“俠客”。更重要的是,它用浪漫主義方法寫現實生活內容,和清末民初那些武俠小說的胡編亂造、不食人間煙火更不可同日而語。
三、魯迅活著會欣賞金庸嗎?
關于“魯迅活到現在如何如何”,我完全同意王朔對嚴先生的批評,嚴先生的說法的確是不合邏輯、不負責任、毫無根據的。我要補充的是一個小小的例證。就在魯迅寫《流氓的變遷》兩年之后,他在上海發表了一個重要的講演,題為《上海文藝之一瞥》,收入《二心集》。在這篇講演中,魯迅以文學史家(尤其小說史家)的眼光,詳細剖析、針砭了晚清以來的“才子加流氓”小說(即“狹邪小說”)和“才子加佳人”小說(即“鴛鴦蝴蝶派”小說),妙語如珠,異彩紛呈。在講演結尾,他說:
除以上所說之外,那所謂民族主義文學,和鬧得已經很久了的武俠小說之類,是也還應該詳細解剖的。但現在時間已經不夠,只得待將來有機會再講了。今天就這樣為止罷(《魯迅全集》1981年版第四卷第303頁)。顯然,“所謂民族主義文學,和鬧得已經很久了的武俠小說之類”,和講演中已經剖析過的“才子加流氓”小說、“才子加佳人”小說,都是魯迅準備抨擊的對象。關于“所謂民族主義文學”,三個月后,他寫了一篇長文:《“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收入《二心集》),猛烈抨擊了這種“所謂民族主義文學”假民族主義、真法西斯主義的嘴臉。而對“鬧得已經很久了的武俠小說之類”,則一直未得成文。但一個“鬧”字,似乎也已很說明一切。如果是嚴肅的、健康的文學創作,魯迅是不會這樣討厭之情溢于言表的。如果嚴先生細讀過這個結尾,細品過這個“鬧”字,是否就不致于說“魯迅如果活到現在”對金庸如何如何了呢?
金庸的武俠小說處女作《書劍恩仇錄》是一則魯迅最討厭的清代傳說(野史)的小說化,武俠化。這段傳說大同小異的版本甚多,流布較廣的是陳懷《清史要略》中的如下記載:
弘歷(乾隆)為海寧陳氏子,非世宗(雍正)子也……康熙間,雍王與陳氏尤相善,會兩家各生子,其歲月日時皆同;王聞而喜,命抱之來,久之送歸,則竟非己子,且易男為女矣。陳氏懼不敢辯,遂力密之(第二編第九章)。一個地地道道的“掉包計”:雍正因乏子,用自己的女兒換來了陳氏(官拜閣老)子,后來便是乾隆。魯迅為什么討厭這則傳說?因為它浸透了漢人的“阿Q主義”:武力打不過滿人,做了奴才,但卻用這種荒唐可笑的“掉包計”來奪回失去的江山。所以魯迅說:
這一個滿洲“英明之主”,原來竟是中國人掉的包,好不闊氣,而且福氣。不折一兵,不費一矢,單靠生殖機關便革了命,真是絕頂便宜(《花邊文學·中秋二愿》)?!稌鴦Χ鞒痄洝氛菍⑦@個充滿阿Q主義的無稽之談杜撰為一部武俠小說,書中主角陳加洛正是漢人后裔乾隆的親兄弟,小說甚至安排了他們“兄弟二人”的秘密會見。這樣一種設計和格調,不正是魯迅極力反對的嗎?他生前如果看到,怎敢茍同?又怎會贊賞?嚴先生完全可以不顧魯迅對這個“掉包計”的態度,而對《書劍恩仇錄》做出自己的價值判斷,但卻萬萬不可以說魯迅如何如何。
《鹿鼎記》也一樣,同樣根據無稽傳言,說康熙有一半漢人血統,算是半個“掉包計”。此外則是戲說歷史,把康熙平民化,把宮廷兒戲化,幾乎把清初關于清廷、關于甲申之變的那些民間野史(諸如順治削發為僧、多爾袞毒死兄長皇太極、陳圓圓與吳三桂,等等)統統“入網”,而且杜撰了假太后、假公主、神龍教、天地會、康熙與韋小寶、韋小寶與俄羅斯公主、陳圓圓與李自成(二人生有一女,后成為韋小寶七妻之一)等種種細節。這樣的戲說康熙,這樣的胡編亂造,確實大大超出了魯迅的承受能力。以他的倔脾氣,看到后會說出什么評語,實在難以逆料。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嚴先生竟然把韋小寶與阿Q相提并論,說什么都是偉大的人物典型。作為現代文學史家,嚴先生為什么對金庸這樣情有獨鐘,而不惜拿魯迅為金庸墊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