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木
說起老浙大“文、史、地、師(教育)”等幾類學科之盛,那是讓人艷羨不已的。原因之一是大師云集,竺可楨校長以延攬人才為務,庶幾乃有蔡元培執掌北大時的氣象,端的是“思想自由,兼容并蓄”,所謂“大學”也就在真正意義上成了海納江河氣魄的大學。
文學院(其前是文理學院,后來分開,這文學院也就是人文學院了)由曾留學美國與胡適辯難“新文學”馳名一時的“學衡派”首領、“桐城派”嫡傳梅光迪先生掛帥,倒也“兼容并蓄”,濟濟一堂。知名教授若錢穆、錢基博、繆鉞、豐子愷、王駕吾、向達、孟憲承、陳樂素、鄭曉滄、張其昀、賀昌群、夏鼐、郭斌和、黃翼、孫大雨、費鞏、吳定良、浦薛風、王庸、劉節、田德望等等星漢燦爛,而其中不幸英年早逝者,是史地系之杰出史學家張蔭麟先生。
記得十余年前,我在浙大同仁處見到一本老浙大遺存下來的舊書,是一本史學理論書籍,似乎還是老“商務”所出,我信手瀏覽,竟從書脊上的借書袋里抽出一張借書卡,上面居然是張先生的簽字,歲月倥傯,那本書也只有張先生一人之簽名而已。記得當時不勝唏噓,后來朦朧憶來,不禁悵想:這張先生的書卡不是可以作為我浙大的“文物”來看示嗎?由張先生的簽名,不由又想起他的懷才不遇。那是抗日戰爭進行到1942年的深秋,在遵義,張先生貧困潦倒,也正合了當時在西南聯大而久欲來浙大任教的吳宓聞其老友張先生凋謝后所感慨:“英才早逝,殆成定例”。遵義,浙大弦歌不輟,然而那背后,學者、學生、職員、工友是如何苦熬過來的?!
張蔭麟先生死了,他還有許多尚未完稿的著作,對中國史學界來說,那是何等的損失!這位被視為中國歷史學“梁任公第二”之稱的36歲的天才學人,抱憾離開了人世,他是在飽受疾病折磨和精神痛苦之后撒手人寰的,“文章憎命達”,這不獨詩人,也關乎史家,新近出版的《吳宓日記》記有張先生之“抑郁煩躁”原因,乃促其命短,誠不幸之至。陳寅恪先生得聞噩耗,作挽詩兩首,曲盡讀書人的辛酸,當可視為戰爭年代以及國民黨政府腐朽統治期間知識者輩的寫照:“流輩論才未或先,著書曾用牘三千。共談學術驚河漢,與敘交情忘歲年。自敘汪中疑太激,叢編勞格定能傳。孤舟南海風濤夜,回憶當時倍惘然。大賈便便腹滿腴,可憐腰細是吾徒。九儒列等真鄰丐,五斗支糧更殞軀。世變早知原爾爾,國危安用較區區。聞君絕筆猶關此,懷古傷今并一吁?!标愒娛渍f張先生治學才氣和刻苦之出眾,繼說兩人交往,相噓問學,海上客旅,一晃,已成春夢無痕?!按筚Z便便腹滿腴,可憐腰細是吾徒”,九儒十丐,千古傷心,在一個失去社會常態和人心定力的動蕩歲月,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五斗米就可以讓讀書人不僅折腰而且殞軀呢,陳大師痛心張蔭麟不能等閑看世變幻相,不禁擲筆長嘆,雖驚呼衷腸,又感同身受,徒喚奈何!張先生的不得其時而死,是中國知識分子在國難如魚爛的年代的一個縮影,也是一個悲愴的哀號。當吳晗電告張先生的噩耗于西南聯大的同仁,傷心其英年故去,吳宓惜其博雅淹通而長逝;毛子水代眾人挽曰:“史有成篇,心胸萬古賴開拓;魂歸何處,天地四方多賊奸?!边@是出自宋玉《招魂》。謝文通先生也挽曰:“據古參今,天浮冬綠;通中直外,雹碎春江?!眳清涤窒肫饛埾壬禄闀r其有賀聯,撫今憶舊,情不能已,再挽曰:“玉碎珠沉憐爾我,麟傷鳳逝黯人天?!边@是嵌了張先生以及吳先生自傷的兩兩情感挫折史有以吐露,國難、窮困、病痛、情殤,無不纏繞著大變動歲月中的書生們。
張先生在今天是很難為甚至是文科的學子們所認知了,那么不妨簡單勾勒一下他的生平:
張蔭麟,字素癡,廣東東莞人。早年就讀清華,彼時即以史、學、才三才識出眾知名,所謂“文學院四才子”,即張先生與錢鐘書、吳晗、夏鼐四人并美。其人早慧又立志作第一等人,乃目無余子,曾就梁任公、顧頡剛、馮友蘭、胡適、楊鴻烈、衛聚賢等著作發表評論,時人以為膽識不凡。張先生不僅是書生,生活在風云激蕩的政治年代,他和許多青年一樣,一腔熱血,如“五卅”,清華學生會為邵飄萍《京報》辦《上海慘劇特刊》,領銜即張先生以及馬寅初、王造時、顧頡剛等幾位。再如“一二九”之際,張先生已從美國斯坦福大學獲文科碩士歸,在母校任教,依然不能袖手旁觀,乃參加北平文化界救國會,發宣言,寫文章,這就與如吳宓等一些埋頭學問的學人有異,所以吳在日記中說:“此間一二優秀學生,如張蔭麟、陳銓等,亦皆不愿習文史之學,而欲習所謂實際有用之學科,以從事于愛國運動,服務社會”。后來張先生與吳先生合辦《學衡》,也略有芥蒂,吳目張為“一不通世故之書生”,不過吳對張“向愛重之,常謀所以匡助護持之者”,則是共同捍守中國文化傳統的美意了。時下學術史研究,“學衡派”、“清華學派”等為人矚目,其實其中并非鐵板一塊,如張先生者,毋寧說更具懷抱,譬如正面評價魯迅,恕我目力有限,似該派學人鮮有美揚,有之,乃張先生,其《讀南腔北調集》云:“周先生為當今國內最富于人性的文人”,是“那種見著光明峻美敢于盡情贊嘆,見著丑惡黑暗敢于盡情詛咒的人,是那種堂堂糾糾、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的人”。這就不囿于“圈子意識”了。
張先生為舉世罕見之人才,在清華讀書即有《納蘭性德傳》等作品,留學彼岸則汪洋恣肆,為學無涯,及歸國,編纂《中國史綱》,出“上古篇”,雖是為高中所編教材,然其功力與學識并不稍減,而其取精用宏,引人入勝,乃歸入中國史學名著不愧,賀麟先生稱之為“他人格學問思想文章的最高表現和具體結晶”,其書“有真摯感人的熱情,有促進社會福利的理想,有簡潔優美的文字,有淹博專精的學問,有透徹通達的思想與識見”,他的文字,有人說沒有太炎先生的晦澀、任公先生的堆砌以及孤桐先生的生硬,是宜乎藏之名山。這本著作先有浙大史地教育研究室石印(1941年),繼多次再版,今三聯書店有新版,它如《論歷史哲學》、《文集》等僅在臺灣有見,而《通史原理》、《宋史論叢》等尚是未刊稿有待出版了,為積累文化、緬懷先人而論,若《張蔭麟史學選集》之類的圖書是合當宜考慮出版的,而老浙大文科成就的總結更是應該提上日程的了。
張先生當年英年早逝,梅貽琦嘆曰:他要是在西南聯大大概不會死吧。遵義浙大,是何等艱困呵。今天緬想其人,想他18歲問難梁任公,一生廣涉中西學問,立意“從哲學冀得超放之博觀與方法之自覺,從社會學冀明人事之理法”,有以建構其宏大史學觀。不想蒼天無情,于是熊十力先生祈以“使天假之年,縱斯所至,則其融哲史兩方面,而特辟一境地,恢前業而開方來,非蔭麟其誰乎”?錢穆先生推崇其“天才英發,年力方富,又博通中西文哲諸種,學既博洽,又復關懷時事,不甘僅僅為記注考訂而止,然則中國新史學之大業殆將于張君之身完成之”,以及陳寅恪等等之熱望,盡付東流矣。
張先生的祭日是1942年10月24日,迄今近一個花甲矣,還會有多少人記得他呢?我們是不是不要忘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