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白
在我們穎河一帶,以此為業的人叫鋦匠。鋦匠不光鋦碗,還鋦盆鋦缸鋦鍋。鍋是鐵鍋,尖底,大口。鐵鍋大小不一,所以鋦鍋的鋦子也大小不同,因鍋而異。鋦子有鐵有銅,還有銀的。但銀的一般人家用不起。鋦子的兩端分別有一根朝一邊彎著的細細的腳釘,中間的形狀像柳葉,大小不等的柳葉。鐵鋦子像生了銹的柳葉,銅鋦子像秋天里在空中飄落的柳葉。銀鋦子呢?就是月光里的柳葉。中秋的圓月下,你看到微風中柳樹上有夢一樣的亮光,那就是銀鋦子。鐵鍋爛了,主人請一鋦匠,用鐵鋦子把鍋重新鋦到一起,一排鋦釘隨著裂紋彎曲而上,就像村姑衣服上的一排用布繩盤著的扣子。但我們那兒鋦鍋不叫鋦,叫釘。鋦匠走村串戶,肩上的桑木扁擔乎悠乎悠,你聽到從他嘴里喊出的就是:轱轆鍋——釘鍋——那喊聲前一句是從鍋字那兒升高,然后再下滑,到了后一句是釘字猛地一高,最后那個鍋字才悠然地飄下去,有些太康道情的風骨,柔而不膩,就像一道清香可口的豫菜。轱轆是我們那兒的方言,就是補。比如說鍋底上搗了一個洞,鋦子拿不了,就得轱轆。鋦匠轱轆鍋一般喜歡在傍晚,干著干著天色就黑下來,碳火上還有半鍋鐵汁沒用完,就打鐵花。從農家里找來一把揚場的木锨,舀一勺火紅的鐵汁,叭——的一下猛地打出去,夜空里滿天的火星,就像天女散花,好看!所以鋦匠一般都通曉鐵匠的活兒,但他卻不學鐵匠的活兒,鋦子大多是自己釘。
我老姥爺就是個鐵匠,但他卻不學鋦匠的活兒。老姥爺說:懶漢才干那活兒,拿個小土鉆坐在那兒日——日——地鉆眼兒,不夠膩煩人的。他自己長得人高馬大,看不起那小打小鬧的手藝。可是不知為什么,到了我姥爺那兒,人卻生得又瘦又小,遺傳基因在這兒不管用。鐵匠鋪里有師傅有徒弟,各圍一塊帆布圍裙,帶著護腳,師傅左手的火鉗從爐火里拖出一塊烤人的紅鐵,徒弟眼明手快,丟掉風箱把子抓起錘把子。師徒弓腿彎腰站在砧子邊上,師傅右手拿一把小錘,在砧子邊上敲得叮當作響。師傅的小錘指向哪里,徒弟手里的大錘就打到哪里,火星四濺。可是姥爺那身體,一拉不動大風箱,二掄不了大錘。老姥爺生氣地說,你去做鋦匠吧!姥爺后來真的投了一個師傅,做了鋦匠。老姥爺拍著自己的胸口悔恨不已,他說,哎呀,看來這人不能說過大話呀,說哪兒跌那兒,報應呀,報應!可姥爺的鋦匠卻做得有滋有味。姥爺的手藝在我們那一帶是出了名的。姥爺最拿手的活兒是鋦缸和盆。缸是陶缸,都是一些粗陶,小底,大肚子,紅棗一樣的顏色,缸壁飛薄,在那樣的陶片上用土鉆打眼上鋦子真得好功夫。盆是瓦盆,盆口上有一圈腰子,好用手抓住來回搬動。外邊粗糙,桔紅色,里面上了釉子,深紅色,玻璃一樣光滑。小時候常常看見一個陌生人拉一車子瓦盆來到我們鎮子上,在街邊放了一地,叫賣。那時我們那兒家家的廚房里都有瓦盆,所以我姥爺在我們那兒遠近聞名。姥爺在一個馬扎子上坐下,把爛成幾塊的瓦盆放到鋪了藍布的膝蓋上,日——日——地鉆響,就有細小的粉紅色的瓦沫流下來。姥爺一邊鉆眼一邊看著站在陽光里的主婦說,鐵鋦還是銅鋦?家景好一些的人家就會說,銅鋦吧。
張奶奶是我家的鄰居,東西特別主貴,母親上她家借過兩回水桶,一回都沒有借來。她養了一只花貓,喂貓用的是一只粗瓷碗。有一天花貓把粗瓷碗打爛了,爛成了三塊。她氣得提著一根棍子把那花貓追了三圈子。回來家里又見兒子把粗碗扔到了糞堆上,氣得張奶奶把兒子罵了一盤。張奶奶說,這日子算過不好了。兒子說,爛了就爛了,一個粗瓷碗頂上兩毛錢……話還沒有說完,張奶奶又是一頓臭罵,兒子不惹老娘生氣,就躲到一邊去了。過幾天鎮上來了一個鋦匠,張奶奶就把鋦匠請回家了,把那爛碗拿出來。鋦匠看看粗瓷碗說,鋦嗎?張奶奶說,鋦。鋦匠說,用銅鋦還是鐵鋦?張奶奶說,用銅的多錢?鋦匠說,銅的一毛五。張奶奶說,那就用銅的。鋦匠就在院子里張了攤,在膝蓋上搭了一塊灰布,把碗片放在腿上,拿著一把小土鉆,在碗片上日——日——地鉆眼,開始鋦碗了。金黃色的鋦釘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片一片鋦釘鋦上去,粗瓷碗就恢復了原樣。數一數,一共用了十六個鋦釘,一算,總共二塊四毛錢,兒子回來一聽就朝張奶奶瞪眼,你瘋了?買一個新碗才多少錢……話還沒有說完,張奶奶就生氣了,罵道,這日子算過不好了。張奶奶也不用那碗喂貓了,就放在堂屋的方桌上,對來家串門的人說,看看人家那手藝。現在有這樣的傻瓜嗎?沒有。所以張奶奶是個大藝術家,一般人達不到那個境界。
那個給張奶奶鋦碗的鋦匠就是我姥爺,我姥爺那一年85歲。姥爺干了一輩子鋦匠,卻從來沒有用過銀鋦子。但姥爺的師傅用過。銀鋦子一來鋦銀器,二來鋦玉器。姥爺還沒有跟師傅的時候,師傅就鋦過一回玉器。那是一只玉碗,鎮上地主雷九少家的。師傅說,藍田你知道嗎?在新疆,那里的玉最好。師傅又說,知道嗎?玉有兩種,軟玉和硬玉。硬玉又叫翡翠,像玻璃一樣光滑,清澈如秋水。硬玉有翡翠綠,蘋果綠。軟玉呢?純的就像雪,叫雪花白,咱這兒叫羊脂玉。我鋦的那只玉碗就是羊脂玉。哎呀,那玉……師傅說得姥爺兩只眼睛都放著綠光。最后師傅說,一個鋦匠,要是一輩子沒有鋦過玉器,那還叫啥鋦匠?所以姥爺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要鋦一回玉器,用一回銀鋦子。
姥爺死于1976年,那一年他憋得難受,就把自家的一個細瓷盤子在石頭上磕成兩半,把他的小土鉆拿出來,鋦。那一回姥爺用的是十二個一寸半長的小鋦子,鋦子是銀的。那十二個銀鋦子裝在一個小布袋里,那袋子黑夜白天都掛在姥爺的腰帶上,那是師傅臨死傳給他的,幾十年來從沒有離開過,光裝鋦子的小布袋就換了六個。那一年姥爺用十二個銀鋦子鋦了一個瓷盤子,了結了他一輩子的心愿。那個秋天姥爺的眼已經花了,小土鉆把他的手指鉆破了,結果中了風。姥爺死了,后繼無人。
現在的商店里各種材料的碗堆積如山,誰還去為一只爛碗操心?沒那工夫。爛就爛了,爛一個買倆!現在的孩子見過鋦碗兒的嗎?沒有。鋦碗兒的?那都是老一輩子的事了。是古。絕種了。
同時消亡的詞語有:鋦盆、鋦缸、鋦鍋、鋦子、鋦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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