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木
家庭檔案
作者:某醫院醫生。有一子,由自己帶大。作者的妻子家共有兄弟姐妹6人,除弟弟的孩子由奶奶帶著外,其余人的孩子均由自己帶大。
岳父:某單位干部,已退休。
岳母:某廠退休工人。退休后,從沒有給子女帶過孩子。但因特殊情況,目前帶了一個孫女。
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睛盈缺。岳母帶孫子實在是出于無奈。
在我的記憶里,岳母家的喜事和悲事幾乎是同時降臨的。因為一年的時間實在是太短暫,岳母為兒子娶親的彩車還依稀浮現在腦海里,一年后,岳母的兒媳卻因癌癥不幸離開了人世。
岳母的兒媳名叫秋花,一位賢慧、俊俏的女子。她在北京的一家大商場工作,收入豐厚,小兩口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可誰曾想,當秋花懷孕七個月,到北京協和醫院看病時,竟晴天里打了一個霹靂:她患了卵巢癌,而且瘤體已發生了轉移!醫院立即安排手術:先剖宮產,后卵巢切除術。
那天,我們焦慮不安地守候在手術室的門外。快中午的時候,一位護士小姐抱著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走出了手術室。憑直覺或是憑人間的骨肉親情的感應,我們一擁而上,認定這個小家伙就是我們家的人!果然不錯。護士小姐小心翼翼地掀開了嬰兒頭上的蓋布。呀,小臉紅撲撲的,頭發黑黑的,我們不約而同地叫了起來,喜悅的驚呼中伴著一種別樣的滋味:孩子的母親還在手術室里經受生與死的考驗,而這個小生命多么渴望有母親的呵護和關愛啊!
當秋花還在醫院因癌癥苦奪掙扎的時候,小生命出院了。我們給他取了個名字,叫盼盼,意思是盼望她的生母早日康復。
盼盼回家的第一天晚上,我目睹了岳母哺育盼盼的場面:在昏暗的燈光下,岳母艱難地爬起了床,她患有嚴重的骨質增生癥,一只腿做過手術。她一手扶墻,躬著身子,走到桌旁,調好了奶粉,又顫巍巍地走到盼盼的跟前。當她將奶瓶嘴送到盼盼的小嘴上時,這個初生的小生命便狠狠地咬住奶嘴不放,嗓子眼發出急促的“咕嚕、咕嚕”的聲音,竟一口氣將奶水喝個精光。這一刻,我借著淡淡的燈光,看見岳母哭了。
我的岳母是個很有個性的人。想當年,她在哺育自己的6個子女時,有人勸她辭退工作,一心在家照料孩子。她卻堅決不同意,她先是將孩子送托兒所,后來是大孩子看小孩子。歲月不饒人,她終于老了。現在說起過去的歲月,她總是欣慰地說:“當年我虧了沒有辭退工作,現在我有退休金,是吃自己的,心里踏實!”
也許岳母飽嘗了帶孩子的艱辛,當她的兒女相繼成家后,她的態度很堅決:誰的孩子也不帶。有一年,我去安徽蚌埠醫學院進修學習,妻子一個人帶孩子很不容易。于是,白天她將3歲的兒子送到母親家,下班后回來照料孩子,并付足了孩子的生活費。可就是這樣,岳母還是不愿意帶孩子。妻子沒辦法,只好將孩子送進了托兒所。
通過這件事,我認定岳母是不會給他的任何兒女帶孩子的。年邁蒼蒼的岳母愿意享受寧靜的生活,愿意和老伙伴們在綠蔭下談天說地,無憂無慮地享受晚年生活。她完成了哺育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的使命,這已恩澤似海,難道兒女們還不允許她享受夕陽下的那片靜謐,那縷余暉嗎?
然而秋花——她的兒媳的不幸,使她突然間意識到了什么,她對盼盼的父親和我們說:“你們去忙秋花,讓她活下來,孩子不能沒有母親。至于盼盼,有我呢!”她說不下去了,只是老淚縱橫地緊緊地摟住自己的孫女。
可是秋花并沒有活下來。她臨終時,也沒有看上自己的女兒一眼,這位不幸的母親,她是帶著多大的眷戀、多大的深情、多大的企盼要去擁抱自己的女兒啊!
我們的淚流了許多,望著協和醫院那小小的靈堂里擺放著的秋花的遺體。
死去的人永遠不再回來,活著的人卻還要走很長很長的路,尤其是小盼盼的路,今后該怎么走呢?
盼盼的父親一臉愁容地對我的岳母說:“媽,這孩子可怎么帶呢?癌癥是否遺傳?別帶大了后卻一場空,將她送人吧……”
岳母不等他說完,就指著他的鼻子吼了起來:“你愧對秋花,愧對孩子!”
從此,岳父、岳母擔起了哺育盼盼成長的使命。岳父也已雙鬢染霜。當他抱著孫女“談天說地”時,妻子對我說:“我們小的時候,父親從來沒有抱過我們。”岳父是心疼老伴,還是要用祖輩的愛彌補盼盼所缺的那種深重如山的母愛呢?
歲月如梭,一晃過去了四年,當年那個要靠岳母喂食的小盼盼,如今已能自己吃飯,自己穿衣。她天天小嘴“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還會唱歌跳舞,還會哄我的岳母:“奶奶,將來我長大了,您就不用拄拐棍了,我攙著您走路。”每逢這時,岳母就喜滋滋地笑了,這是難得的笑容,自從秋花去世后,她凝視盼盼的目光,總是既深沉又透著縷縷憂傷。
盼盼快四歲的那年,她的爸爸又結婚了,妻子是個30多歲的人。據說,她是離過婚的女人,有一個女孩。為了盼盼,岳父、岳母及我們對她相敬如賓。但是有一次的場面給我們的觸動很大:一天,她走進家門,盼盼大聲叫著“媽媽”撲了上去。可她卻毫無表情。盼盼呆呆地立在門口。她在想,自己經常唱著“世上只有媽媽好”,可這個媽媽為什么對自己不親呢?這使岳母大為不滿。過后,盼盼的爸爸對我的岳母解釋說:“媽,您別生氣,她對自己的孩子也是這樣。她喜歡自由,喜歡無牽無掛。”
岳母徹底地灰心失望了,日月中,她日漸衰老。只有一個信念卻日漸增強:她要靠自己的力量將孩子帶大!可憐的岳母啊,您剛剛完成母親的使命,難道又要再次承擔起母親的使命嗎?從那以后,從良心上,我們總是感到某種不安。當我們逛商店的時候,當我們看電視的時候,當我們談笑人生時,該怎么善待岳母的人生呢?她那脆弱的身體難道真的能伴隨盼盼長大成人嗎?
其實,這種顧慮也深深地埋在岳母的心底,她是不說。她是靠盼盼的生命滋潤著自己的生命,又用自己的生命頑強地支撐著盼盼的生命。
有一天晚上,我們接盼盼來我家小住。半路上,盼盼暈起車來。我急忙將車停在了路邊。盼盼一下車,就蹲在路邊嘔吐起來。妻子一邊輕輕地拍著侄女的背,一邊凄凄涼涼地說:“這個沒娘的孩子呀!”這句話幾乎勾出了我的淚。我忙說:“媽老了,盼盼咱們帶吧。”
然而倔強的岳母并不讓我們帶盼盼。她說:“你們還要工作,還要養家糊口。只是將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在岳母的居室里,總是閃動著祖孫相依相伴的身影,她在給盼盼做飯洗衣喂藥;她在叮嚀盼盼不要動電器,不要動刀具;她在給盼盼講故事,一些古老的故事。歲月伴隨著祖孫,祖孫伴隨著歲月……
別樣人生別樣夢。我想,岳母帶孩子實在是出于無奈。可這種無奈,誰能說不飽含著一種千古不變的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