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剛
在北京三里屯一家名為“哈佛”的小酒吧里,正舉辦女畫家石頭的畫展。將近凌晨2點了,酒吧才顯得安靜一些,石頭也才能履行約定和我坐下來談話。

癡戀的“冷面才子”———你到底為什么要做賊?
石頭是浙江某高等學府一位外國文學史教授的愛女,她的母親也是一位教授,研究西方宗教美術,是一位有名的女學者。
家庭的熏陶使石頭從小鐘情于藝術,高中畢業以后順利考取浙江某藝術高校,進入舞臺美術專業就讀。讀到大二,她與從貴州來的劉戰產生了戀情,雙雙落入了情網。
劉戰英俊粗獷,他的父親是一個地區級的官員,離異,劉戰由母親撫養。家庭的變故使得劉戰目光冷峻,早熟,深沉。劉戰極有才華,他筆下的線條和色彩有著那些都市里的少女少男們不具備的狂放,自讀大學開始,他的舞臺設計、廣告設計等作品屢屢在校內外獲獎,劉戰成了全校知名的“冷面才子”。
石頭不只愛他的英俊和才氣,也愛他冷峻的外表下隱藏的對于感情的敏感。劉戰對石頭給予他的關愛在表面上不動聲色,卻涓滴深記在心。劉戰的胃口不好,石頭總記掛著他不注意冷熱,劉戰就不動聲色地自己準備了電熱煲、糖姜片,又不動聲色地讓石頭看到,好使石頭放心。
石頭的父母沒有干涉女兒的戀愛,尊重了女兒的選擇。
大三的寒假,他們雙雙去海南旅游寫生。月色下的沙灘,夜風中的海濤,自由自在,相依相偎,成了他們記憶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然而,1995年4月的第一個周一,石頭到校沒有見到劉戰,卻見到周圍一片異樣的目光。
沒等她納過悶兒來,學校保衛處來找她并對她說,劉戰因潛入學校旁邊的一家商場行竊被拘捕,而且不是初犯。據劉戰交代,有些贓物就放在石頭家里。保衛處要求石頭配合起獲贓物。
石頭驚呆了。她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不敢相信自己深深愛著的出色男孩竟是一個賊!事實卻不能因愛情而改變。眾目睽睽下,警察從知名教授的家里起獲了他們的未來女婿藏匿的贓物———兩件皮衣、兩件羊絨大衣。
警察沒有追問石頭什么,而石頭確確實實只以為是劉戰所說寄放的穿不著的衣物。
丟盡了臉的教授夫婦也沒有埋怨女兒,但石頭拼命大哭了一場,自小倔強而又任性的石頭在心里下定了決心,她一定要找機會去當面質問劉戰———“你到底為什么要做賊?”
大墻內的情絲剪不斷理還亂
劉戰被判兩年徒刑。
石頭的父母只以為女兒和劉戰的關系因此自然而然就會決裂。
他們錯了!他們還沒理解女兒對劉戰的愛有多深,由愛被傷害帶來的恨又有多深。
石頭打聽出,劉戰判刑以后被送到嘉興的一處農場進行勞動改造。在一個周日,她瞞著父母坐車到嘉興,又換乘運磚的木船走了30多公里水路,將近傍晚時才趕到勞改農場。她一天里只喝了兩瓶礦泉水,被木船晃蕩得全身都散了架,但毫無食欲。說了多少好話,農場也不肯破壞探視犯人的規定。到了晚上8點,有一位中年女警可憐她,送她去農場招待所,答應第二天去為她交涉疏通。
一天只收8元錢的招待所倒是便宜,但一個房間住了十幾個人,炎炎夏夜,酷暑難耐,蚊子成團,房間里汗臭、煙臭,熏死人也悶死人。石頭整整坐了一夜,身上的衣服從白天起就被一身身的熱汗浸透,從來沒干過。
說盡了好話,磨破了嘴皮,一天一夜滴水未沾走路已經搖搖晃晃的石頭感動了農場的一位科長,說是應該質問質問這個負情漢,立即命令手下的警員去帶劉戰,并說不管劉戰愿不愿意,必須帶來見石頭。
剃了頭發穿了囚服的劉戰被帶來了。
劉戰一進屋,就撲通跪倒了,他痛哭流涕,連聲說對不起。石頭問他:“別的都不用多講,我只想弄明白,你為什么欺騙我?為什么去做賊?”劉戰說:“我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你,我不知道該怎么補償你,我是個混蛋!糊涂蟲!可是,你可以去調查,我偷東西都是準備給你的,我自己只留了兩條香煙……我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很高傲,很自大,可是,我沒有辦法使自己在你面前不感到自卑。事到如此,我不想討好你,我只希望你別認為我是欺騙你……”石頭說,她當時的心里亂極了,比剛聽到劉戰去做賊時的心情還要亂,她哭著對那位科長說:“把他帶走吧,我不能再見他……”
生命之火燃起“愛情第二章”
父母得知女兒去見了劉戰,以為討到了明白也就一了百了了。不料,石頭卻很快重續起和劉戰的“愛情第二章”。
石頭畢業后到一家廣告公司做了美工設計師,她開始悄悄給劉戰寫信,給劉戰寄款寄物,還假說出差去探視劉戰。
一個少女———尤其是一個充滿藝術浪漫幻想的少女,似乎更容易做感情的俘虜。石頭重又被劉戰征服了,她越想越覺得劉戰不是做了賊以后再欺騙她,而是因為她才做賊。
天真的石頭,幼稚的石頭,充滿浪漫幻想而又自以為是的石頭,就這樣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說應朋友之邀到北京去發展,神不知鬼不覺地瞞過了父母,將獲釋的劉戰先安排到南京,然后她也到南京和劉戰會合,雙雙出走,到了人文薈萃的北京……
石頭相信劉戰會被愛情的火焰點燃,重新振作起來,發奮圖強,一展身手,重新得到愛才惜才的父母的器重……
愛情的玫瑰在風霜雪雨中凋謝
紙終究包不住火。
強按心中怒火,她的母親立刻動身趕到北京。她根本不顧女兒的感情,施展自己的影響力,擺開了將石頭“緝拿歸案”的陣勢,動用各方關系撒下了一張網。
對這一切,石頭也始料未及,她開始只是和劉戰為躲避母親的搜尋“打游擊”,后來卻真正成了流浪藝術家族群中的一員。
石頭在逃避母親的同時也開始注意母親的行動,她終于覺得這樣不是個法子,決定和母親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于是,她打通了母親借住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一位副院長家的電話。可是,已經氣急敗壞的母親聽到她的聲音后,便斷然宣布,要么和劉戰一刀兩斷,隨她回杭州;要么就母女絕情,永世不見!而且,母親告訴她,來北京找她無非是告訴她這句話,而現在只等她兩個小時,過時不候。
果然,等到石頭第二天再把電話打過去,母親已經飛回了西子湖畔。
石頭潸然淚下,對站在身邊的劉戰說:“你看到這一切了,咱們只有自己來爭回這口氣了。”石頭知道,自己把父母的臉都丟盡了,從那時起,她決定要靠自己的奮斗來為父母爭回臉面,也為自己爭回名譽。她決定不去找任何一個父母在北京極有活動能量的老朋友和弟子們,也決定在北京不使用自己的真名。
北京,對想來這里展示藝術才華的人們并不寬厚,一般混飯吃的機遇很難落到流浪藝術家的頭上,因此,數以千計的各地藝術青年們幾乎過著居無定所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真正的流浪生活。面對生活的貧困石頭咬牙挺著,到三里屯酒吧一條街乞討似地拉主顧給人畫像(一幅才15元錢);爬上幾十米的高處去畫廣告(每平方米才45元錢);又動斧子又動鋸地給人家制作景片;以及到酒吧、歌舞廳去串演模特,為女明星作落水被淹的替身;以每小時8元錢為餐館、娛樂廳做女迎賓,一個小時里鞠上百個躬,說上百句:“您好!歡迎光臨……”她和劉戰在頤和園后門以月租200元租了間民房。打工所得微薄,無論早晚,她舍不得打車,總是拼命蹬著那輛花30元買的舊自行車橫貫北京城,經常到家已是凌晨兩點鐘。為了表達對愛情的自信,她想拼著吃苦受罪也要讓自己選擇的心上人洗盡人生蒙受的灰塵,重現生命的靈光。
開始,劉戰也不辭辛苦地到處跑著去增長見識,勤奮作畫,節省每一個硬幣設法為石頭做些好吃的;夜里,他步行十幾里到頤和園前門去迎接夜歸的愛人。一次石頭的自行車壞了,推車見到劉戰時,已經是東倒西歪,氣喘吁吁,劉戰一見她,把她一把抱在懷里,號啕大哭……
然而,劉戰不久就脆弱得不能和心上人一起拼搏了。他的畫在圓明園、懷柔旅游區只賣出三幅。這在流浪藝術家中很正常,劉戰卻認為自己一敗涂地,他不再認真畫畫,也拒絕別人要他合作干些掙錢活計,包括石頭好不容易爭到手的畫廣告、制景片這類“粗活”。他把手里的錢換“二鍋頭”喝,喝多了就昏天昏地地睡覺,睡醒了寧可揀廢品賣掉再換酒喝。
他們開始吵架,劉戰叫石頭去求她母親在北京的朋友和弟子,他再也不愿意過這種日子。一次,一個加拿大的電視記者要采訪他們,拍攝他們的生活情況和他們所追求的前衛藝術,并答應購買一幅劉戰的畫。同時接受采訪的各地藝術青年們都很高興,而劉戰卻拒絕說:“我們這算什么狗屁藝術家,乞丐,純粹是乞丐!”石頭勸他說,這至少可以有點錢啊!不料,劉戰竟冷笑著對她說:“你去做妓女更有錢賺……”石頭聽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追問劉戰說了什么,劉戰惡狠狠地說:“我從認識你起就犯了一個錯誤。你的夢醒了,你不過是進行了一次歷險旅游。我呢?一切都毀滅了!”石頭氣憤地說:“你看你還像個男子漢嗎?”石頭更沒想到的,是劉戰用一副既頹廢又無賴的神情說:“算了吧,我不想做討你爹媽歡心的狗屁藝術家,也不想做干巴巴只剩下一根努諾哪兇雍海咱們誰也別跟著誰受這份洋罪了。咱們的愛情,說穿了,不過是小孩子做的一場美夢……”聽了劉戰的這番話,石頭猶如墜落深淵,她沒有氣力再和劉戰爭辯什么,她不敢相信,一個男人被生活的重負壓垮以后,竟會如此不講道理。
她傷心得一夜無眠,她還想等劉戰冷靜一些以后兩人好好談談。
她也在自省:自己為兩個人進行的生活設計是不是有些好高騖遠……
可是,劉戰趁石頭在拂曉困倦至極睡著以后,竟帶上兩個人僅有的300元錢,悄悄溜走了。他為石頭留下一張字條,厚著臉皮說:“對不起,我已經決定結束這場愛情的夢中游,錢我帶走了,憑你母親在北京的關系,你不會因此走投無路;而我,卻已經走投無路了,求你行行好,原諒我……”石頭說,她第二天面對突然發生的情況,頭腦一片空白,連哭的念頭都飄飄忽忽。她呆坐了一天又一夜,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以分擔一點她的痛苦,沒有誰可以給她一點安慰。
石頭終于覺出,或許,劉戰是正確的。而自己,則過高地估計了劉戰的才華、人品和劉戰作為一個男人對于生活和事業的承受能力!石頭沒有像劉戰所說的那樣去投奔什么人。她調整了自己的情緒,一面為生計奔波,一面將心思傾注于創作。天道酬勤,她為青藝一臺舞臺劇進行的舞臺設計在幾個設計方案中得到認可;她為一家日本公司設計的電子游戲人物造型又一舉奪標……
當然,她仍在北京流浪著,奮斗著,仍然過著動蕩不定的日子,仍然騎著一輛舊自行車在人海茫茫的北京為生計也為理想八方奔走。和劉戰分手以后,她和一位搞彩陶藝術的內蒙青年同居,生活上實行嚴格的AA制。
看石頭的畫,幾乎都是變形的大朵大朵的花和變形的男性和女性身體(確切地說是軀干、肢體、器官)的抽象組合,能讀出的主題,似乎只能說是生命和生活的交織。
對石頭的過去,難以作出準確的評判。但是,一個男人不能承受生活的壓力,跌倒了,逃避了,而一個女人卻仍然為自己的理想人生在努力奮斗,這就是石頭能夠讓我們清清楚楚看到的主題。
(題圖/元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