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顏??
分流學生,學校這項被司空見慣的權利,因為一個叫余亭亭的女孩的訴訟,開始受到人們的質疑。
6月以來,因為告學校,大一女孩余亭亭頻頻出現在的北京幾大知名媒體上:“見記者見多了,都麻木了?!币苍S是報紙上的照片上有點變形,記者面前的余亭亭比想象中瘦小,還是副中學生的樣子。
大約兩年前的這個時候,高二下半學期期末考試前的一堂自習課,余亭亭被班主任叫出了教室:“真沒想到老師會把我也叫出去,”余亭亭知道,那兩天,老師在動員一些成績差的同學主動簽“分流合同”。在余亭亭眼中,“分流意味著不能上高三,不能參加高中畢業會考,不能參加高考,只能去‘分流班拿成人高中畢業證書、參加成人高考,或者留級”。
“上高中不就為了考大學嗎?成績雖然不算好,但是我一直努力而且在往上走,”站在教室外面,余亭亭和她的班主任進行了一番爭論。結果是,媽媽被立即請到了學校,與老師磋商的結果是“等分流考試成績出來了再說”。
6門功課4門不及格,“分流考試”的成績證明老師的“預測”正確,雖然余亭亭認為考試的難度被人為的加大了,“即使是好學生也有至少2門不及格,”但是,按照3門以上不及格就得去“分流班”的規定,余亭亭和班里其他18名同學與學校簽定了“分流合同”。
上了分流班,余亭亭發現自己“一邊上成人高中課,一邊補習高三課程準備高考”的想法太過天真,原因很簡單,考過大學的人都知道,除非經過高三的歷練,從一見著卷子就惡心到做多少卷子都鎮定自若,高考才有希望。
就在余亭亭幾乎絕望的時候,父母幾番周折把她轉到了私立學校,“聯系過的一家私立學校看到余亭亭‘分流考試中二三十分的成績問我們,‘帶孩子看過病嗎?是不是弱智呀?”直到余亭亭考上大學父母才把這一段說給她聽,“我要是早知道了,肯定連私立都沒信心去了,認為自己就是這么差,再學也沒用?!庇嗤ねび辛烁鎸W校的想法是上私立之后,聽了媽媽“先考上大學再告”的勸告。去年10月,剛剛考上北京聯合大學中醫藥學院的余亭亭以“侵犯受教育權”為由將母校朝陽機械工程學院附中告上法庭,有媒體把它稱為“全國首例學生狀告學校侵犯教育權案”,原告要求被告賠償私立學校學費2.5萬元,精神損失賠償1元。
學校:困惑
學校幾乎成了眾矢之的,媒體的報道中余亭亭與學校發言的比例是9比1,1/10的說話余地似乎只能證明自己“分流”做法的毫無道理。
“我們一直都是這么做的,別的學校也都這樣做,怎么突然就不合法了?”終于發現不能再沉默,朝陽機械工程學院附中現任校長曹力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用了很大的“篇幅”解釋“分流”,“讓考不上大學的孩子多一個機會,學校的好心怎么成了‘侵犯教育權了?”
曹校長告訴記者,1996年決定設立“分流班”之前,學校根據當年的高考升學率做了個測算:朝陽區考上大學的人數是1600人,全區重點中學參加高考的人數是1700多人,這意味著,即使是重點中學也有100多名學生沒學可上,像工院附中這樣的普通高中學生就更困難。
“北京市從1992年開始實施會考和分流制度,分流的方向限于職高,”曹校長說,由于是機械工程學院的附中,經過協商,機械工程學院培訓部同意開辦一個成人高中班,接收高考沒有希望的學生,通過成人高考就可以上該校的大專。
“1996年‘分流班來自全區的35名學生除1人外,都通過了成人高考上了大專,而當年參加高考的有18%沒考上大學,”曹校長說,因此分流班的很多家長都感謝學校給了孩子一個機會,“從此,分流班的存在成為我們吸引生源的一個優勢?!?/p>
讓曹校長和老師不明白的是,在一些家長眼中救命稻草似的分流班,到余亭亭和她的父母那里,怎么就成了訴諸公堂的理由,“學校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她好嗎,從始至終,學校惟一的‘錯誤,也許就是沒能讓家長理解學校的好心?!?/p>
“起訴,讓人知道我的傷處”
其實,就像余亭亭只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受到的傷害而無法理解學校“分流”的合理性一樣,作為教育制度的一部分,學校也難以意識到常規的做法是如何傷害學生的?!耙簧细叨總€老師都在說期末會有一場很難的分流考試,通不過就得去分流班,”余亭亭說,他們班的隔壁就是高三分流班,“每次走過都有點害怕,想自己可別被分進去?!?/p>
進了分流班,余亭亭經常去“正常班”(余亭亭的叫法)找過去的同學問問題,“問他們講到哪兒了,以前一個班時,話題很多,還打打鬧鬧,現在就剩下安慰我了,我心里特不平衡,原來大家不都一樣的嗎?”
最讓余亭亭難以接受的是相信老師說的“自己不行”,“其實,我也知道,老師最了解班里每個人的情況,但是,真聽到老師這么說,心一下就沉下去了,就想‘唉,老師都這么說了,肯定沒戲了。”
相信老師,就等于否定自己,在這樣的兩難選擇中,余亭亭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自信心對每個人都很重要,我不希望在自己17歲的時候就把它喪失殆盡,即使在分流班最灰暗的日子里,我也一直相信自己有能力考上大學,這個目標一定會實現,只是我知道會比別人多繞些路而已?!?/p>
由于高考的瓶頸存在,學校教育的一個功能是對相對“差”的學生強行進行淘汰,淘汰的依據是學?!俺鰮苯o學生的分數證明,因此,學校“天然”具備針對學生的權威。并不是每個學生都擅長從同一套標準中取得好成績,而且殘酷的是,即使你已經足夠好,也面臨被淘汰的危險,處在最后的人總會被甩掉,末尾淘汰制本來是競爭時代的鐵定法則,在升高三的問題上,余亭亭就是這樣一個被甩掉的孩子。其實,余亭亭在這樣一個互為競爭的機制中,受到的擠壓在“分流”之前已經產生。在這樣的一個淘汰的競爭機制中,學校的目的是“制造”人才,所以并不會顧及競爭對孩子未成年心靈產生的影響,問題是,如果成績成為尊嚴的惟一標準,像余亭亭這樣被剝奪過尊嚴的孩子,長大之后會怎么樣?
訴諸法律后的尷尬
“太傷心了,很多人都不愿意再提上‘分流班的那段日子,”其實,受到學校“分流”而在心靈上留下陰影的不止余亭亭一個人,同樣被分流的李惠的想法代表大多數:“事情已經這樣了,告又有什么用?”
“也許確實沒什么實際的用途,但是告的過程至少能給孩子一個重建信心的機會,”余亭亭的母親說出了始終支持女兒的原因,“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多數人在受到傷害后會憤怒,但過后去追究責任的人很少,結果是受到傷害了也沒人知道,還被當作正常的事。對自己權利的珍視,這也許是很多人為她叫好的原因?!?/p>
“法律的介入打破了學校對學生的權威關系,但并不意味著法律有能力重建更為合理的新秩序?!北本┐髮W法律系張文生認為,法律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可以“包治百病”,它只能有效的調節部分社會關系,但在高考瓶頸構成的無情競爭法則無法破除的情況下,“期望在法律的范疇里解決問題,有時會制造出新的尷尬。即使看似很有道理,卻不一定能打贏官司。在張文生看來,學?!胺至鳌钡淖龇ㄖ灰邢鄳男姓罁?,就沒有在法律上值得追究的錯誤。
余亭亭還在等待法院的宣判,她希望在法律上“討個說法”的心愿能否實現還是個未知數,但曹校長和其他老師們,卻通過這樣的訴訟,感受到了本來是合理環境中開始面對新的困境:“教了這么多年書,忽然有時候不知道什么該管,什么不該管了,管不好,學生再告我們怎么辦?”
其實,即使官司打贏了,作為教育體制的一部分,學校還是會像曹校長的“該怎么做還得怎么做”。但是,余亭亭認為自己的目的其實已經實現,她讓人們看到“正常運轉”教育制度如何在“不經意間”挫傷著學生還沒成熟的學習能力。同時,一向處于絕對權威地位的老師和學校的權利第一次受到了如此“正式”的挑戰和質疑,也許這才是整個事情最令人興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