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近來關心舒蕪的人又多了起來。自一九九九年十一月至二○○○年一月兩個月的時間里,先后有綠原、朱健、朱正、余世存等幾代文人先后在《文學自由談》《書屋》等刊撰文專門談論舒蕪,看來舒蕪是一個不大容易被人忘掉的人物,這倒有點叫人嫉妒。筆者也是從一九九九年開始對舒蕪個案進行研究,并撰寫了兩萬字長文《存在的代價——透過舒蕪看“迷失”》,發表在該年第六期《黃河》雙月刊上。然而有趣的是,以上這批文章都是在作者互不通氣的情況下完成,又頗富戲劇性地在同一個時間段里集中發表的,整個過程仿佛受到了某種神奇的暗示。人們將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舒蕪,也許傳達出某種耐人尋味的訊號。
當舒蕪在一九五五年那個春天,為著一個很簡單的目的——供編輯核對他的文章《關于胡風的宗派主義》用,將胡風的信件整理好交給人民日報社編輯葉遙的時候,他絕對不會想到自己一下子成了暴露在歷史視野里的一個孤獨的目標。他本來是想做一件和許多人一樣的事,那就是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身份,融入到整個時代的洪流中去(這樣的打算,胡風也有過,只是因為被周揚逼得無奈,才寫了三十萬言書),然而他卻意外地發現,當他將自己的熱忱全部交付出去的時候,人群一下退遠了,包括他想投靠的那個群體,都一下子變得陌生,只留下他一個人,暴露在人們的射程之內。此后半個世紀,無論風云幾何,他都被視作異類。他也未幸免地進了牛棚,他從不提牛棚的事,他對“胡風集團”的命運感到內疚,他的命運,我只在零星的書籍上,如他的同事韋君宜的《思痛錄》中,讀到過。不過后來,他被知識精英們視作研究知識分子人格的反面教材,成為叛徒、猶大、告密者、倒戈者、賣友求榮者的代名詞,倒是筆者親眼所見的。
在文學道路上,胡風確對舒蕪起到了引領者的作用。這種作用使得舒蕪在歷史上居于更加不利的地位,也成為對舒蕪的“出賣”行為表示不滿的人的口實之一。舒蕪自己也承認,正是胡風改變了他一生的治學方向。“胡風是當時文壇上最重要的文藝批評家之一,他是魯迅的學生兼朋友,為人耿直、熱情,強烈的現實感使他的世界豐富遠不同于學院教授生活的單一,詩人和理論家統一于一身。他的激情、敏感、對新文學建設的關注、對中國社會思潮的研究,使具有理論關懷和現實關懷的青年舒蕪在他身上發現了五四精神的流風余韻,這一切使得年齡、名氣比舒蕪大的胡風成了舒蕪尊崇追隨的兄長。”(余世存:《在迷失和回歸之間》,載《書屋》2000年第一期)然而,接下來的問題便是——倘是老師、兄長,便不能“背叛”嗎?
筆者在《存在的代價》一文中表達了將舒蕪放在歷史的邏輯中分析和定位的愿望,而許多指責舒蕪的道德家們,至今還擺脫不了從親族和集團的角度攻擊舒蕪“背叛”的不合理性,這種尺度里面摻和的倫理標準,還帶著很濃重的封建色彩(如義氣、師道尊嚴等),從而削弱了他們的批判力量。筆者從來都不反對對知識分子人格進行反思,但是究竟從哪個角度切入,卻是差別很大,足以反映出批評者的思想素質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很早便表達出個性解放思想和獨立人格的舒蕪踏出這關鍵的一步,胸中或許就閃現過這句銘言。他感到了自己與“胡風集團”的距離,他反對胡風“宗派主義”的愿望是真誠的,用余世存君的話說:“建國初期已脫離了文化戰線參加實際工作的舒蕪已迅速走出胡風的精神氛圍而進入了毛澤東思想的光環中。”(出處同上)那個時代不允許人們隱瞞個人的觀點,況且,大膽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更是一個知識者的權力。他寫了《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致路翎的公開信》,都是因為這個原因。如今聰明的過來人自然知道舒蕪當時的思想是錯的了,他被那個時代同化了,在一個強大的話語主體面前失去了自己,成了一個盲從的迷信者,然而在當時,又有誰能給舒蕪亮出黃牌?事后的裁判,永遠是最好的。今天的人們可以嘲笑舒蕪最終選擇了謬誤,但是人們無權嘲笑他選擇的權利。每一個知識分子都有選擇自己價值尺度的權利——只要這種選擇是出于真誠。至于選擇之后的結局,是任何人不能判定的,一切只有交給歷史去裁決。即使今天那些自以為真理在握的人,也不必高興得太早。
迄今為止,舒蕪的全部過錯僅在于他走出了胡風的思想體系:“舒蕪不可能像胡風身邊的作家詩人們一樣長久地追隨胡風,這位理論修養極高的青年思想家一旦度過其青春寫作階段,不可避免地要同胡風告別,以成就自己的思考;不可避免地要跨過胡風走自己的路。因此對于舒蕪來說,他不需向胡風悔改,他需要的只是告別。”(出處同上)胡風是他的師長,這一點他從來不曾動搖;胡風有宗派主義,這也并沒有冤枉他;胡風不是反革命,這在他心里也自始至終不曾變過。他所做的,沒有超出思想者的范疇,至于揭發一點小秘密,好去領一點盧布,像許多人干過的那樣,卻是他所向來不齒的。所以,說舒蕪是告密者、叛徒,實不準確。如果幕后那些拿著舒蕪的文章和提供的原始資料(即胡風的信件)斷章取義,無限上綱的人都不再被追究了(比如那個后來比竇娥還冤的羅瑞卿,在胡風案件中,明明找到了對胡風有利的證據,即國民黨特務曾試圖抓捕胡風,卻仍固執地認定胡風是美蔣特務,參見王康在一九九九年第十二期《百年潮》撰寫的有關文章),如果大浩劫的設計者都被原諒了,又為何總是抓住舒蕪不放?除了告別(或者按照流行的叫法,稱為“背叛”)他的老師以外,舒蕪并沒比他的同代人做得更多,更壞。更何況,人又是生而擁有懷疑和“背叛”的權利的,正像擁有尊崇和服從的權利一樣。茨威格就曾張揚過“異端的權利”。魯迅是最大的背叛者。遇羅克、李九蓮、張志新,亦無不背叛了當時社會公認的價值體系。如果舒蕪的“背叛”真的將他引向真理,他便成了英雄,而舒蕪的復雜性恰恰在于,他的“背叛”,卻偏偏將他引向歧途。從某種意義上說,舒蕪也是歷史的受害者,又如何讓他全部承擔歷史的責任?與胡風交情甚篤、曾鋃鐺入獄的聶紺弩是具有歷史眼光的,他說:“一個卅來歲的青年,面前擺著一架天平,一邊是中共和毛公,一邊是胡風,會看出誰輕誰重?我那時已五十多了,我是以為胡風這邊輕的。至于后果,胡風上了十字架,幾千幾萬,幾十萬,各以不同的程度上了十字架,你是否預想到,不得而知,我是一點未想到的。正如當了幾十年黨員,根本未想到十年浩劫一樣。”(轉引自朱正:《〈我思,誰在?〉序言》,載《書屋》2000年第一期)不去譴責烏托邦謊言的制造者,卻先要批判其受害者,這是天下頭等不公平的事。以一個渺小的個人,代一種體制受過,或許正是有些人的希望,以當今知識分子的智商和覺悟程度,是早該看破這一點的。
朱健先生在《致朱正》(載《書屋》2000年第一期)一文中,大抵仍視《致路翎的公開信》為舒蕪人格上的傷疤,對舒蕪的懺悔不夠頗有幾分微詞,認為舒蕪的《我思,誰在?》一書不收傷疤文章是一種有意的回避。比朱先生更猛烈的不乏其人,何滿子、林賢治、摩羅、萬同林等均有過這方面的論述文字,頗得魯迅先生“橫眉冷對”之真傳。舒蕪能按他們的設計直去懺悔嗎?我想不會。從事件的結果上看,牽連出那么多的悲劇,舒蕪確為他的舉動痛悔,而當時的歷史條件,卻不給他其他選擇。“舒蕪現象”實在是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上的正常現象,這段插曲,是繞不過去的。在當時的思想環境中,別人只是沒有得到舒蕪這樣“榮幸”的角色而已,倘得到了,也未必演繹得比舒蕪差。胡風的悲劇,歸根到底還是體制所為。體制做了許多舒蕪根本做不到的事。舒蕪充其量是個思想上的迷路者,而非道德上的小人,那么他的懺悔,也只能在思想的層面上進行。故而,對于人格上的攻擊,他一直保持著沉默,或許是覺得沒有爭辯的必要。但在思想體系上,他沒有放過自己,他把個人的遭際同知識分子百年精神鏈條結合在一起。他一生都在思考中度過,思考敗壞了他,也最終會成就他。他將他的一生濃縮成一本書——《回歸五四》(遼寧教育出版社),里面坦率地收了記錄他迷途痕跡的文章——《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和《致路翎的公開信》,不知朱健等幾位先生讀過沒有,倘未見到,不妨拿來一讀。
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深夜于飲風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