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南
我這一生的大部分歲月,與一九五一年冬發生的一突發事件緊密關聯。具體日子記不清了,是在一天下午,機關人事處副處長許義舟來找我,他神色肅然,開口就要我交代政治歷史問題。我聞之愕然:我有什么歷史問題?那時,我才十九歲,在解放前還曾參加過民主學生運動,在中共地下黨員曲琦的領導下也曾從事傳遞情報的工作;解放后,擔任過上海市七寶農校的學生會主席,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還受區團委之命與陸壽云、張衡薌兩人組成了建團工作組負責農校的建團工作,在發展了一批團員之后,出任了農校的團委書記。之后,是在一九五○年七月由上海市青委選派到中央團校學習再到這一機關的。一向以“進步青年”自視,現在卻成了有“政治歷史問題”需要交代的不被信任的人了?
沒有“問題”,又何能交代,人事處副處長就直接點明了:有人檢舉,你參加過三青團!這,如果放在今天,可能還有資格參加相應的民主黨派,或許還能因此當上個代表、委員什么的,但在當時,在這國家部級機關里,可是一個“嚴重問題”了。我也確實給愣住了,根本無言以對;沒有的事,讓我怎么交代?而不交代,又成了態度不好的表現。
僵住,總不是辦法,雙方都無法下臺。于是,我提出了請再調查,又開列出一大串過去的同學的名字,他呢,則要我寫檢查。
我知道,我寫的這“檢查”是空洞無物的,總不能說自己有“歷史問題”而又不肯交代,態度不好,所以現在要寫這份檢查吧?不過,這位副處長倒也沒有再來找我,我也清楚,他肯定在發信作調查。有這么幾個月的時間吧,天天度日如年,畢竟年輕,過去沒有經受過這種波折,思想上實在擺脫不了這橫來之禍。也有一個收獲,本來對世事總抱著天真想法,卻由“單純”變得“復雜”起來了。要知道,“思想單純”與“思想復雜”在那時可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評語,什么都不要去想它,講的都是官話(不是做官的話,而是官方的話),想的也是官話,這才是好干部。我當時常想,這“檢舉信”是怎么回事,怎么會把沒有的事按到我頭上的?又常想,作為“組織”,為什么不全面分析一個人的歷史而輕信這種“檢舉”要我作交代?也常想,說我參加過三青團么,應該是“組織”上拿出證據來,而不應該由我來承擔提出否定證據的責任。如果法制健全或者是審查干部的制度健全,我就可以這樣回答這位副處長:說我參加過三青團么,請拿出證據來。當時的思想就這么“復雜”起來了,當然僅僅是“思想”而已,對外是絕不會有言論的。這總算是聰明了一下。事后,在一九五七年,知道了“言者無罪”實在是一句空話,因為有權威人士說了,“言”也就是“行”,而“行”是可以定罪的;又明確說了“言者無罪”對他們不適用。這也是一個怪圈,為什么“言者無罪”對他們不適用?因為他們是反動派。為什么論定他們為反動派,因為他們有這么些“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一九五八年夏,處理我在一九五七年整風中“喪失立場”一案時,黨支部書記找我談話,說了,為什么不給劃為右派,其原因之一是在整風中沒有就一九五一年被審查一事提出攻擊性言論。我是為之在七月份的大熱天也出了一身冷汗的,自己在這個問題上“英明”了一下。后來知道了,只要一提及一九五一年審干、一九五五年肅反中被錯整了的,則必戴右派帽子無疑。
再插開說一句。一九八八年,有人敲門。我打開房門,來人就問我:還認識嗎?我立即叫出了他的名字:曲琦。那是在一九四七年秋至一九四八年春領導我的中共地下情報人員。四十年不見,他已經六十余歲了,但豪爽依舊。說起解放后的經歷,不勝感慨。一九五五年,他在山東省委宣傳部任理論處長時,省委宣傳部接到的敵情通報中有一名叫曲捷的特務被查獲,一個副部長找曲琦談話要他交代。曲琦說明了這個人是叫曲捷,而我叫曲琦,怎么說是我呢?答復得很妙:誰知道你在搞地下工作時用過幾個化名!曲琦無從交代,結果還是給靠邊審查了三個月,直到抓獲了那個真正的曲捷,才對這個曲琦宣告審查結束。如果抓不到曲捷呢?真不敢再想下去。一九五七年,曲琦就這個問題提了意見,于是被以“攻擊肅反”為名戴上了右派帽子,直到一九七九年才告“糾正”。省委書記梁步庭找他談話,問還有什么要求?“有要求你也解決不了!一是二十二年的時間你沒法還我,二是注定我要斷子絕孫了。”他是至今沒有結婚的。解放前從事情報工作無暇顧及婚姻問題,解放后的幾年先是當一家報紙的社長、主編,又在宣傳部工作,忙得無從談戀愛。一當右派則無法找妻子了。梁步庭倒是勸他再找一個伴。曲琦說了,以我的年齡還能找個二十三十歲的人么?找個五十多歲的,人家也無法生育了。這也才有了他的要斷子絕孫這句話,而這是省委書記無法解決的。因莫須有的事而被隔離審查,因對這飛來橫禍提了意見而被定為右派,也無法深究了,中共中央在一九五七年十月制訂的《劃分右派分子的標準》中第二條就有“攻擊”肅反應劃為右派的規定。這“攻擊”如何理解,學問就深得很了。其中是含有“我可以搞錯,但不許你鳴屈”之意的。
得把話拉回來了。一九五二年夏,我正在機關宿舍里睡午覺,突然有人來訪,一見,是七寶農校時的老同學蔡啟明,他在一九四九年參加西南服務團時改名為蔡立。他首先申明了:來前是問過機關人事處的,可不可以來見我,得到了肯定的答復才來的。本來我是一陣驚喜,老同學幾年不見,可以用相見甚歡來形容的,但他這么一說就猶如給我潑了一瓢冷水。他說,他寫的那份材料是不得已的,那時他也正受審查。我只是唯唯。心想,原來這封檢舉信是你寫的;原來你是因自己受審查被迫寫的,不然可以“包庇”一下的;原來你還肯定這無中生有的事是確實存在的。話不投機,我說要上班了,他也告辭走了。補記一下,直到一九七二年我們再次見面,以及以后又見面多次,我同他都沒有再談及這封檢舉信之事。現在,他已于一九九八年去世,因而他當年為什么要寫這封完完全全是誣陷的檢舉信,只能成為我的永久之謎了。
這一審查,審查有大半年之久。直到一九五二年秋,才又由這位人事處副處長找我談話,對我說了審查結論:對參加三青團的問題“基本否定”,不作為政治歷史問題看待,作為一般歷史問題保留。那時,我已經二十歲了,“思想復雜”的結果,也會考慮一些問題了。這結論明顯有矛盾,什么叫“基本否定”?有了這“基本”二字,究竟算“否定”還是“不否定”?漢字的功能真是微妙,要算帳,可以作這樣解釋:所謂“基本否定”,是說還有疑問而不能排除。既有“疑問”,也就是“問題”依然存在。何況,還有個“作為一般歷史問題保留”這個尾巴,那實在也是一個緊箍咒,說念就可以念的。但是,我對此也只能唯唯。想來要去掉這個“基本”或許竟是不可能的。試想,不是屬于三青團的,只能證明你的政治表現;屬于三青團的,他本身就不可靠,說你不是三青團,恐怕還有保存他們反動力量之嫌,即使查到三青團的名冊,也可以說你不在這名冊上而是屬于另一系統的,這甚而會懷疑你是不是特別發展的“秘密團員”。
直到調換了一個單位,那里的一位政工人員歐陽子看了我的檔案對我說了,怎么掛起來了呢?要不要再作進一步的調查?對此,我是很感激的,當即又開列了一串名單,這名單有不少是過去開列過的。又過了一年多,另一政工人員馬文慶找到我,完全是閑聊式的,說可以排除這三青團的問題了,那是在調查材料的基礎上作分析得出的結論。能夠有這一結論,或許有“關系學”一說在內,應該說,我與歐陽子、馬文慶平時相處還不錯,一九五三年春還曾與馬文慶一起下鄉從事過征用土地的工作。我也不客氣了,提出了一個非份的要求:能不能給我看看這些外調材料?他倒也爽氣,算是違反了人事檔案管理的規則,轉身出去就抱回來了一個厚厚的檔案袋:你自己看吧。
首先要看的是蔡啟明的檢舉信。信用毛筆寫在舊式的十行紙上,密密麻麻的幾大張。關于三青團一事,他是這樣寫的:一九四九年春的一個傍晚,我與他一起在校內的一座木橋上散步時,親口對他說的。這又是一個莫名其妙,我是一九四八年秋才進的這所學校。原先在市北中學讀高一,是被“勒令退學”后考進這七寶農校的。我姊姊朱虹是一九三八年離家去皖南參加新四軍的,一個哥哥朱悅因參加學生運動上了黑名單于一九四七年去了冀熱遼解放區。我在上海的家石門二路福臨里七號還是青島地下黨市委設立的情報站,先后有情報人員曲琦、趙劭堅、關寶鑫、孫志芳于此居住。時在一九四九年春了,我居然捏造一個三青團向他炫耀?檢舉信上還寫有我在校內辦過一張油印的反動小報一事。這油印小報,確實有的,是我與楊乃源、應耀庭二人一起辦的,但內容并不反動。其時,因看過碧野寫的《烏蘭不浪的夜祭》,深深為之感動,于是為這油印小報起名為《綠原》以與碧野對應,也含有學農之意,并盼望綠色遍大地。這油印小報,我至今還保存有一份。其中,有我刻的兩幅木刻,一為魯迅頭像,一為饑民圖;再有,是中共地下黨員林瑞章寫的悼念一位逝去的同學的文章,含蓄地揭露統治者不管民眾生活的行徑。也不知怎么的,這油印小報在蔡啟明眼中竟成了反動的?
又翻看發信外調來的各種材料,沒有細數,總之有幾十份之多。這些材料,除一份幾乎把我說成是可能的特務而外,其余的倒也客觀公正。使我又出了一身冷汗的,是見到了原機關人事處一位姓孫的副科長秘密搜查我的辦公桌與我的宿舍所寫下的報告,不過幾句話,其中有什么什么情況“十分可疑”的字樣。帶了“有問題”的眼光來搜查,發現一只螞蟻也會說成是大象的,留下的片言只語、自我心理宣泄,更是會被分析出似是潛伏下來的高級間諜的。
一九五四年我考上了大學。本來是在一九五二年就有的機會,那時生源不夠,號召機關人員考大學,我們機關分得十個名額,結果只去了九個,這另一個應該是我,但正在審查,怎么能有這緣份。檢舉信是發揮了它的功效的。在大學里,由一九五四年秋的反胡風運動發展到了一九五五年春的肅反。放暑假前,班黨支部委員張景岳找我講話:開始肅反時,黨支部曾經在班上說過,有問題要交代的,到班里設立的接待室去交代。你的三青團問題雖說查清了,但也應該來說一下的。原來如此,雖說“查清了”,但被審查這本身就是一個問題,還應該在不論什么運動中都要去報到的,這也就成了一個終身負擔。事實也是如此,以后在歷次運動中都會有人提到這件事。以文化大革命來說吧,先是在一九六六年九月,被造反派以“反黨分子”、“漏網右派”、“保皇小丑”三頂帽子送入“牛棚”,繼之在一九六八年六月又以魯迅說過的“可惡罪”靠邊。直到一九六八年冬,說要“落實政策”了,工宣隊的林某(忘其名了)找我,在準備“解放”我時,還不忘記問了一句:你那三青團的問題有沒有要說清楚的?
粉碎“四人幫”后,是八十年代初吧,說要清理檔案,把檔案中一些不知所云的東西去掉銷毀。從事這一工作的是單位里各部門各選派的一人。我所在部門是小范去的。那時,他住在我樓下,也聽他說一些清理的情況,說是從我的檔案中清掉不少東西,原來厚厚的一大包,現在是變薄了。不知道蔡啟明這封檢舉信是否也在清除之列,好在以后也沒有人再同我談起這個問題了。其時,我的年齡已過了半百,別人說我是“老運動員”,也由人說去了,于我已經無所謂了。“世事洞明皆學問”,我無法洞察別人,對自己總可以洞察一下,于世事已無所求了。
近日,在一九九九年第三期的《傳記文學》上看到一篇題為《從蘇聯勞改營到中國“牛棚”》的文章,寫的是李正文的坎坷人生。李正文是一九三○年參加革命的,一九三二年五月成為中共黨員,曾在北平“左聯”擔任執行委員,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以朝圣者的心情踏上蘇聯國土。朝圣者正好遇上了斯大林進行的大清洗,受害者達五百萬人之多,李正文被以“日本間諜”的罪名投入了監獄。事后才知道,是一個俄文名叫索妮亞的中國女人寫的誣告信。這誣告信是可以編入什么“大全”里去的,其內容有:一、李正文在五一勞動節從沒有喝過酒,這是反對國際勞動節;二、極少去莫斯科城里參觀,這是不愿看到蘇聯的偉大社會主義建設;三、認購公債以及對西班牙革命的貢獻多,這是有意掩蓋其“反革命面目”;四、懂日文,母親是日本人,一定是日本特務。對這女人來說,連同她一起居住在莫斯科郊區共產黨人宿舍的共是四男二女,結果是除這個女人以外,其他的都在她的誣告信的作用下被捕了。看來這誣告信的威力還真不小。她則可在這種出賣良知中得到“積極分子”的稱號。由此我連同想到我們這里歷次政治運動中的“積極分子”,有多少人也是以這種卑劣的手段作為進身之階的?而這種“積極分子”卻又是得到了來自最高層的有力保護的。在《中共中央關于“劃分右派分子的標準”的通知》中明文規定了,即使“不夠右派”而當作右派斗爭的,為了“保護群眾和積極分子的熱情和正義感”,也“不要當眾宣布對他的批判是錯了”,而只是“在內部改劃為中右分子”,再找一個“適當時機”“宣布因情節輕微已有悔改,脫掉他們的右派帽子”。就是說,劃錯了,也不必認錯的,原因之一即是為了保護積極分子的“正義感”(?)。在《劃分右派分子的標準》中,更是明確列上了,凡“污蔑”革命積極分子的,應劃為右派。如此,這類“積極分子”怎么不會代代相傳?
由此,又想到了一個問題。總有人說,對“造反派”,他們是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不過是為林彪、江青兩個反革命集團所蒙蔽,才做了錯事。這是在粉碎這兩個反革命集團之后的評說了,而如果林、江的陰謀得逞,這些“造反派”不也就是運動中的“積極分子”?有過去的政治運動作借鑒的,“在運動中培養積極分子”是叫了多少年的口號了,要獲得進身之階,這是一條有成例可援的捷徑——誰知這次竟然不靈了呢!也總算現在是宣布了不再搞“運動”,這才堵住了這些擬當“積極分子”者們的騰達之路。
因《傳記文學》上的這篇文章,我這才知道了原來告密者是可以這樣厚顏無恥的。這里,我倒想提一個建議:分門別類編一套告密叢書如何?把各式各樣的告密信搜集匯編起來出版,估計很會有讀者。積幾十年之告密材料,即使有所散失,保存著的肯定不少,如至今還安臥在各人的檔案袋里還被視為神圣不可侵犯的“歷史文件”的。當然有難度,還得再清理一下數以幾百萬計的干部檔案,但這項工作的意義是不可小估的,可以教育今人也可以教育后人,讓人知道什么是告密者的嘴臉。
如今看那個叫索妮亞的中國女人所寫的誣告信,仿佛是天方夜譚,但為什么這類文字居然會被蘇聯的肅反當局所重視且認真對待?所以,如果要編這套告密叢書最好還能附上當事人的說明。這當事人包括兩方面,一為處理人者是為何處理的,一為被處理者因這告密信而所受到的待遇。
不知這個建議能否為出版社所采納?
附言:既是寫實,則一切均應確鑿無誤而不帶絲毫虛構。因之,文中提到的人名也一律為真名實姓。我不想用什么代號來代替,有冒犯之處,請他們諒解;也申明一句:如有不實,我負完全責任。